王若芙心口忽地被羽毛拂了一下,呆呆地站在那裡,分不清今夕何夕。
直到林世鏡說了聲,過來呀,芙妹。
她才徐徐擡步,慢慢地,同他肩靠着肩。
林世鏡輕聲道:“當年在這裡,你問我陸府是什麼樣的人家。我同你說,前途無量。”
王若芙擡頭看他,“如今看來,确實。”
家主陸舜已然是右威衛中郎将,風光無限,倘若日後再有機會立下軍功,倘若這一世錦儀再次入宮……
陸府光輝,朝中便再無人可比肩了。
“我也說了,我不大欣賞他的作風。”林世鏡又道。
王若芙記性不大好,早忘了這茬,聽到此處又心生好奇,問他:“何意?”
林世鏡面色變了變,出口時帶了些猶豫:“他領兵的确有一套,幾乎是逢戰必勝,但事有陰陽兩面,他喜歡‘利誘’将士。”
“利誘”是個很怪的詞。一戰得勝封侯拜相,其實也是天家以“利”誘之。
“攻下一座城池後,陸舜會放他手下将士入城搶金銀掠财寶,乃至……”林世鏡頓了下,“女郎。”
王若芙轟然一震,“軍令在他眼裡難道是一紙空文?”
“大事能成,有些小節,往往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林世鏡難得露出譏諷神色,“他是功勳無數的沙場宿将沒錯,但将一千五百俘虜填河後橫渡,也是真的。”
靜了一會兒,他又道:“不過有時候我也在想,我未必就有資格評判他,沙場刀劍是他受的,喪命風險也是他擔着,若沒有他這般鐵腕手段,我還能不能安然立在太極殿上做這個官都不好說。”
王若芙心緒一時間無比複雜。
如同林世鏡說的那樣,她能怪責陸舜嗎?固然可以。陸舜上了那封請斬她家人的奏章,他們是血海深仇的死敵。
但作為國朝的一個普通人,她其實沒有資格。
她靠在林世鏡肩上,他順勢攬住了她。
林世鏡的聲音很輕,幾乎要飄散在風裡,“我當時是不是還說過,你要告訴我你懷疑誰,害怕誰。”
他低下頭,吻過她眉心,“現在可以說了嗎?為什麼要問陸舜?為什麼怕陸府?”
一陣風過,王若芙聞到梅花的清芬背後,那縷經霜捱雪的苦澀。
“隻是一個很無聊的故事。”
也許涉及她不堪的妒忌心,也許要揭開她最哀怨最惹人厭的那一面。
崇武元年末,十七歲的錦儀入宮,初封美人。
她生得當真端正明豔,眉目間仿佛能看見從前崔皇後的氣度。
王若芙當時十九歲,剛剛懷上她和蕭頌的第二個孩子。人人奉承她,說聖上珍愛王夫人,待誕下皇子後,定然能入主章華。
她也相信了,她以為蕭頌可以一直一直珍視她。
但錦儀的寵愛來得那樣快,好像不知不覺中此消彼長,昭陽殿漸漸黯淡了下去,随之而來的,便是披香殿的崛起。
二十三歲又一次流産後,王若芙脾氣越發陰晴不定。她孤僻,也乖戾,幾乎是明面上與錦儀撕破了臉。
而每一次,她對錦儀出言不遜後,錦儀都隻會淡笑着很恭敬地說:
“夫人訓誨,妾是應當銘記在心的。”
錦儀越從容,越顯得她落敗的姿态那樣可憐。
不知是哪一年,錦儀誕下蕭頌惟一的皇子,受封貴嫔。
皇後印從王夫人手裡流轉到了陸貴嫔那裡。而蕭頌對此的解釋隻有一句——
夫人質弱,難堪大任。
王若芙仰望無盡廣闊的天際,“也許我真的難堪大任吧,不管和錦儀争什麼,蕭子聲的愛也好、太極宮的地位也罷,甚至最重要的皇族後裔,我都争不過她。”
林世鏡直直看着她。
王若芙不給他開口安慰她的機會,很快又道:“但這不過是我和錦儀之間的糾葛。我提防陸府,最要緊的是王氏覆滅的慘案裡,最後那封請斬的奏章,出自陸舜之手。”
林世鏡聽完,沉默了很久。
随後他輕輕地,隔着狐裘抱住了她。
他好像總能很快平靜下來——哪怕遇到天大的事。
林世鏡溫聲道:“我們一件一件事來,不怕,沒事的。”
“我沒有怕。”她望着林世鏡,“這一次的境遇,已經好得太多太多了。”
所以哪怕宿命仍像懸在頭頂的劍,她也願意相信,一切仍有轉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