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四年九月十四,崔熒、崔響、崔升聯合羽林衛發動政變意圖弑君,幸而陸舜、林世鏡、楊渲救駕及時。崔升當場伏誅,崔熒與崔響下獄聽候發落。
史書載為,神武兩儀宮變。
宮變株連崔氏子弟百餘人,博陵崔幾乎一夜之間從煊赫的後族成了階下囚。
此禍牽扯出神都十二衛的管理沉疴。新帝大刀闊斧改革,将羽林衛、左骁衛、左威衛等上至将領下至校尉大換血,并下令各衛之間互相糾察,誓要杜絕後患。
鐵腕手段之下,神都一時風聲鶴唳,人人自危。
與此同時,林世鏡正式接過了崔熒夏官侍郎的位置,以文士之身調入兵部,他又太年輕,廟堂之上非議頗多。
但新帝很堅持。縱然禦史中丞脫帽進谏,聖上依然不為所動。
陸舜以右威衛将軍之身力排衆議,力陳林世鏡宮變護駕救主之功,極力引薦他入兵部,并稱“國朝曆來不乏賢臣、不缺良将,然文武全才者,惟栖池一人而已。”
有罪者受刑,有功者封賞。
新帝撤了舊臣,為閣部核心注入新的血液。
有膽大的人暗地說,這是借宮變的東風清洗朝堂,統統換上新帝的“自己人”。
總之,來來往往數月,神武兩儀宮變的餘溫才漸漸冷卻下來。
王若芙再入太極宮時,已是冬末春初。
冰消雪融,迎春枝頭冒了新芽,東風拂面,天地盈暖。
春意複蘇,消解了神武兩儀門外汩汩三月不絕的血氣。
她來到千秋殿,跪在蕭頌面前,叩首對聖上道,萬壽無疆。
此刻王若芙才發覺,原來她也已經能坦然面對一切。也許那些濃重的前塵往事,隻有經曆過了更加濃重的情感波動,方能逐漸意識到,它們也沒有那麼重要。
蕭頌幾乎是立刻讓她起身。
她熟練地在左首第一個位置坐下來。蕭頌的一聲“賜座”便隻能卡在喉嚨裡。
他們之間的沉默并沒有持續太久。很快,蕭頌便問道:“展宜說,是你讓他調動金吾衛去長信宮。”
王若芙颔首,“是。”
“為什麼?”蕭頌問道,“你猜到的?還是……”
蕭頌沒有再說下去,但王若芙已經聽懂了。
她垂眸道:“不,并非聖上想的那樣。我經曆過的從前……并沒有發生過宮變。我隻是猜測,也許這一次皇長子的降生,促成了神武兩儀門外的這樁人禍。皇長子輕易不會出宮,他身邊那麼多人,惟一不會打草驚蛇,又能将皇長子控制起來的辦法,也就隻有崔太後能實現了。”
蕭頌默然一刹,又道:“無論如何,我該謝謝你。若非你發現皇長子被挾持在長信宮,也許宮變不會這麼順利結束。”
王若芙猶豫了一會兒,又問起另一件事:
“取聖上私印一事……栖池是怎麼同聖上回禀的?”
此話一出,卻見蕭頌微一蹙眉,而後才恍然:“是你?”
王若芙一頭霧水,“是……是我……”
除了她還有誰能得知蕭頌私印放在何處呢?
“栖池将當晚的一切都清清楚楚地禀報給我,唯獨私印,他始終沒提是怎麼拿來的。”蕭頌語速很快,聲音很輕,“倘若是你,一切便說得過去了……”
王若芙略帶憂色,“那……那這幾個月你懷疑過他嗎?”
“當然。”蕭頌并不避諱談這些,“但危急時刻便宜行事,他功勞足夠抵過。何況……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王若芙眸光一閃,語氣很複雜:“你要相信他。”
他不會背叛君王,也不會背叛國朝。
這是林世鏡從出生開始,要堅守的“道”。是他的決心,亦是他一生不會改變的方向。
片刻靜寂後蕭頌話鋒一轉,道:“巧取私印号召二衛,又去長信宮救下皇長子,若論功勞,你當與栖池齊平。他已向我求了一道賞賜。你想要什麼?但凡我力所能及,定會滿足你。”
王若芙忍不住問:“他求了什麼?”
蕭頌疑惑:“他沒告訴你嗎?”
王若芙晃神。
他們已經分開住很久了。
從林世鏡入兵部那一天起。
消息傳入三徑風來,王若芙并沒有多震驚。她在漫長的、與林世鏡相處的歲月裡看透了這個人。
她意識到一切也許不能用宿命來解釋。
隻要林世鏡對國朝、對萬民、對君王的赤心不改,他一定會長年把自己浸在“臣子”的角色裡。
無論廟堂之上,根系是否腐爛。無論疆土之遠,馬蹄能不能抵達。
他有他的道,他永遠為之上下求索。
因此即使明知死過一次,仍然義無反顧撲入夏官侍郎的位置。
王若芙理解,所以不幹涉。
但她仍然心有餘悸,所以提了暫時分居。
林世鏡沒有攔她。他隻是抱了一下她。
随時可以回來。林世鏡說,如果你願意的話。
蕭頌望見她神色,略一沉吟道:“你若想知道,還是自己去問他吧。今日在千秋殿,隻談對你的賞賜。”
于是王若芙再次跪下,水青色的裙子整整齊齊鋪開在地上,如同蓮華池裡巨大的葉片。
她在這刻承擔了一個家族的性命,因而無比堅定。
“臣女謹代我父懇求聖上,允準他辭官還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