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殿裡靜得落針可聞。
王若芙知道,蕭頌一定明白她在害怕什麼。
如今崔氏犯下滔天大禍,王若芙與林世鏡根本無力救下崔家的女眷,與高陽公主的盟約自然廢棄。
那她必然要尋一條新的出路。是以她隻能搶先示弱,斷尾求生。
蕭頌隻問她:“這是你父親的意願嗎?”
王若芙叩首,“父親體弱病重,雖年歲未高,但已然不堪重負。惟願早日攜妻女子孫還鄉,乞聖上……允準。”
已經有了崔氏前車之鑒,林景姿其實早早找上王若芙,商讨避禍之法。
諸如二王崔謝這般遷入神都的舊世家,如今還在朝堂之上的不多了。官位最高的王崇也不曾進入閣部核心。
那晚林景姿面色凝重,眼下一圈烏青,想來是夜夜難眠,思慮了良久才做下決定。
“我們不能繼續留在神都。”林景姿看得很清楚。
王若芙補道:“朝堂勢力,我們家其實已經不多了。若說還有什麼能讓聖上忌憚的,大概是‘名’。”
數百年積攢的聲望,以及,對各類資源的壟斷。
太原王氏出過數不清的進士,甚至狀元榜眼也比比皆是。隻是改朝換代後,為避鋒芒,族中子孫才漸漸擇了别路走,年複一年,家族就這樣沒落下去,但“資源”仍被牢牢握在手裡。
如西府一間又一間藏書閣,一排又一排書櫃。這些書不會在市面上流通,摹本更是有限,寒門士子輕易接觸不得。
殿内,王若芙再度叩首:
“臣女願代我族捐出家産六成,并古書六十二箱。以此,叩謝皇恩,但求歸鄉。”
王崇得知王若芙與林景姿做好決定時,沉默了很久很久。
他幾乎揪下一把頭發,“這些都是祖宗基業啊……”
“主君還看不清楚嗎?”林景姿寒聲道,“琅琊和陳郡怎麼離開神都的?不都是刮了好幾層皮肉,刮得什麼都不剩,天家才肯放他們走?如今閣部重臣中,天子門生數量遠超世家子弟,為什麼?不過是因為當年被王謝藏起來的書現下又還給天下了。”
五十年前,世家不能再豢養私兵。
三十年前,高祖皇帝嚴查琅琊王氏科考舞弊,為自家子孫謀官獲利一案,株連涉事官宦百餘人。
二十年前,最後一位出身陳郡謝氏的尚書暴病離世。謝氏内亂,“分家”之禍綿延了五年有餘,最終陸續退出神都,眼下早已四散分離。
甘露四年,神武兩儀宮變,崔氏滿了十四歲的男丁全部秋後問斬,婦孺盡數流放黃州。
王若芙面色堪稱冰冷,“父親,我們家不可能獨善其身的。哪怕是傳了百年的祖宗基業,守不住,又有什麼用呢?”
“不如保命啊,伯父。”始終坐在一旁一言不發的王若萱也開了口,“展宜與我說過,我們家最好的路就是去王謝之糟粕。提前分家,将‘太原王氏’的名望與影響力降到最低,而後主動求退。”
“分家”之事在五十年前,也許一年兩年都沒辦法分清楚。
但如今的王氏,除了緊握在手裡不肯放的資源,其實早就人丁凋落,隻剩下恒國公府一支勉力支撐。
恒府三家分清了,其餘旁支幾乎都忽略不計。
今日,王若芙來千秋殿之前,林景姿、盧夫人與李娘子都來送她。
昨日清了賬、鎖了祠堂,将箱籠都歸置好。
明日說不準便要啟程,各自奔向各自的路。
盧夫人摸着恒府朱門的銅環,幾乎落下淚來,“早知有這一天……真來了,我還是舍不得……”
李娘子輕聲安慰她:“隻要大家好好活着,總有再見的機會。”
林景姿回身,看向高懸頭上的金漆門匾,“恒國公府”,行楷國手所書。
“這麼大的家,說散也就散了。”
大殿莊嚴,日光晃眼。王若芙脊背挺直,不退不懼。
蕭頌問她:“捐出這些,你當真願意?”
王若芙仰頭直視蕭頌,決然點頭:“是。”
“百年基業,就這樣不要了?”
“強留必有後患。”王若芙輕聲道,“聖上比我更清楚。這些東西未來天家是一定會收走的。”
蕭頌收斂神色,又變回了高高在上的君王。
“如你所願。”
王若芙三叩首,“臣女……”
她再說不出那句虛假的,叩謝皇恩。
她隻是輕輕閉上了眼睛,心想,結束了吧?得救了嗎?
蕭頌遣人将她扶起來,仿佛極輕地歎了口氣,“許你出入宮禁之權,以此金令為證。”
女官将一道令牌呈上來。王若芙猶豫之際,又聽蕭頌道:
“延慶這幾個月不大好。現在你有這枚金令,可以時常去臨華台陪陪她。”
王若芙鄭重接過。
然而,她往臨華台的路上,卻忽遭女官攔路。
“主子請女郎移步一叙。”
王若芙凝視她良久——那人眉目很熟悉,她見過的。
她眉心一動,目光逐漸變得幽沉,道:
“剛好,我也想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