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金巷原太子府邸書房内,王若芙靜靜地,與蕭頌對坐。
書案上放着一枚镌刻“慎行”的印章,原本擱在第三排書櫃後的劍匣裡。那是蕭子聲常用的私印,亦是神武兩儀宮變之夜,林世鏡高舉着号令三軍的籌碼。
須臾緘默過後,蕭頌問道:“當真要走?”
“是。”王若芙并不猶豫,“至多冬天之前,我一定要走。”
“理由。”蕭頌言簡意赅。
王若芙語氣平淡地回答:“我沒辦法說服自己效忠你。”
“咚”的一聲,很輕。蕭頌将已放到掌心的私印又擱到桌上,平聲道:“難道你要做叛臣?”
“自然不敢。”王若芙道,“我隻是不願意一次一次山呼萬歲,對你叩一輩子的頭。”
“遍覽世間,也隻有你敢這麼說話。”蕭頌低頭,不易察覺地笑了一下。
王若芙面色平靜,有恃無恐,“聖上明事理,總不至于因為兩句話就殺了我。”
蕭頌不着痕迹地話鋒一轉,問她:“你遠行調查暗訪一事,栖池都不答應。我今日若點了頭,恐怕來日他要找我算賬。”
王若芙眉心一擰,“廢話這麼多,你到底給不給?”
蕭頌一怔,幾乎失笑:“林栖池怎麼把你養得這麼刁鑽?”
王若芙簡直要翻白眼,“那你該學學他。”
瞧瞧徐釋真,好端端的皇長子生母,怎麼總是一副小心翼翼多愁善感的模樣?蕭頌真該反思反思自己。
“罷了。”蕭頌不着痕迹地歎了口氣,終于在紙上落下“慎行”二字,而後遞給王若芙,“拿着它去找巡官李檐,他會替你辦好的。”
王若芙頓了一下,雙手接過來。
那枚私印一落下,便再沒有人攔得住她。她奉聖谕遠行,做一個不忠天地、不忠君主,隻忠于自己的“叛臣”。
蕭頌沒讓她走,又直視着她道:“把贈你的那枚金令帶走。許你無論查到什麼,隻要證據足夠,都有書信直抵千秋殿之權。”
真真正正的,直達天聽。
蕭頌鄭重地将“慎行”私印放到她攤開的掌心,“還有它。”
王若芙下意識推脫,“不行!”
蕭頌卻很堅持,合上她掌心,迫她牢牢地将那枚私印握在掌中。
“此印,是朕贈你的一諾。”蕭頌道,“今後無論何時、無論何地,若不危及社稷太平,此印為憑,朕許你一個‘答應’。”
印章四角方正,硌得王若芙手心很痛。
蕭頌轉過身,“你走吧。”
日光燦然流瀉,鋪在王若芙遠行的背影上,刺得蕭頌快要睜不開眼睛。
他最終還是沒有問,關于國朝的未來,他的未來。
就像王若芙已經徹徹底底與過去決裂那般,蕭頌也意識到,今生是今生,前世刮的風吹不到現世。
誰都不能依賴“已知”,畢竟隻要活着,明日就一定是“未知”。
片刻後親衛通報,徐貴人求見。
蕭頌坐回去,“請她進來。”
徐釋真神色有些惶惶,蕭頌瞥見了,不自覺放輕聲音:“怎麼了?”
她飛快地眨眼睛,語聲顫着:“楊……楊太妃撞柱自盡了……”
蕭頌刹那靜默。
徐釋真腦海裡卻不斷翻湧着方才的場景。
她帶着瑞兒去長信宮探望崔太後,正要離開的時候,卻見偏殿裡闖出來一個珠翠滿頭的婦人。
明明看上去那麼體面、那麼華麗。
婦人身後有無數個人追着慘叫:“太妃!”
“攔住太妃!”
而太妃隻是拖着長長的孔雀羽織成的宮裝,瘋狂地向前跑着,沒有一個人抓得住她。
她狀似癫狂地大笑,高聲呼喊:“我要殺了你們!”
“蕭渙!崔慈音!你們去死吧!”
砰——
劇烈的、翻動天地的撞柱聲。
徐釋真恍惚聽見血肉爆開的聲音。
喀嚓。
清脆的一聲,徐釋真知道,那是頸骨折斷的聲音。
然後朱漆的宮牆柱前,便成了一片浩蕩的血海。
“啊——”
瑞兒吓得大哭起來。
徐釋真匆忙捂住他的眼睛。
但那血腥卻毫不遮掩地刺入她眼底。
長長的簪子紮進額間、滿頭的珠翠首飾落在裂開的皮肉裡,方才如此華美的婦人,轉瞬變成了一具不堪入目的屍體。
此時此刻,長信宮主殿裡,素衣的崔太後才緩緩而出,手中撚了一串紅棕色的佛珠。
她俯視楊妃的屍首,平靜道:“楊妃暴病而亡,着人同聖上說一聲,擇吉日葬入皇陵吧。”
徐釋真僵了許久,才反應過來。
死掉的人是楊妃,甘露年間寵冠六宮、懷過皇嗣的楊妃。
她牢牢地抓住蕭頌的衣袖,惶恐問道:“聖上,她是瘋了嗎?她是因為流産才瘋的嗎?”
蕭頌略帶憐憫地看向她,隻低聲道:“她是暴病,不治而死。”
徐釋真再度僵住,她不可置信地看向眼前人——
崔太後說楊妃是暴病,蕭頌也說她是不治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