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房厚重的棉布簾子被一把掀開,雪色反射刺目白光,裡頭被麻繩捆着的人眼前一痛,不自覺側過頭眯起眼睛。
“姜峯!”
藍衣女将風風火火闖進來,長刀拄着地面,身子半斜着站在他面前,面色冷若冰霜道:“你死期到了。”
姜峯眼前緩過那陣刺痛的勁頭,方緩緩轉過頭,缺水太久,嘴唇幹裂,嗓子也分外嘶啞難聽,“哦?我姑祖莊國夫人的劍到了?”
樓淩揮刀用刀鞘狠狠敲他腦袋。姜峯整個人轟然摔倒在地,爆發出劇烈的嗆咳聲,幹涸的嗓子如同要撕裂一般,黏稠的血絲漫上舌尖。
“你也配自稱莊國夫人的後代!”樓淩怒目而視,咬牙切齒道。
“我如何不配?”
姜峯伏在地上苟延殘喘,頭發糟亂,衣衫褴褛,全看不出他年前才受封左鷹揚将軍。
他費力仰頭直視樓淩,狼狽不堪間仍要諷刺笑道:“你該叫我一聲小舅父的,你忘了?阿淩。”
“你趁早去死,我這個當外甥女的還能替你收屍。”樓淩冷笑道。
說罷她望了眼高窗之外的天色,亮堂得紮眼,“你還能至多活一個時辰。”
“簌簌”聲響,姜峯瘦若枯骨的殘軀在稻草堆裡挪動了下,他渾身顫抖,刀疤槍傷縱橫的肌膚泛起醜陋的青紫,能凍壞骨頭的天氣裡,他身上就一塊破布。
趴伏着等死的人忽而幽幽道:“阿淩,你以為你能一輩子風光下去嗎?”
原本沉默立在一旁的副将瞥着樓淩臉色,登時就要上前塞住姜峯的嘴。
“讓他說。”
樓淩擡手制止,而後随意找了個地方盤腿坐下,長刀橫在大腿上。
雜亂的稻草刺進姜峯嘴裡,他“啐”了一口吐出來,又道:“你早晚有我這一天的……”
“放肆!”
副将當即抽刀,樓淩不動聲色按下他的手。
便是在此刻,不辨昏晝的囚房内再度撲進強烈的白光。饒是樓淩也不由微微閉上了眼。
一道素白的影子背光立着,姿态挺拔如白楊青松,細看,眉目間透着悲憫天地的淡然。
一股寒氣洶湧澎湃地卷進來,裹挾着那人身上,匆匆行路的滿身風塵。
細長的劍被她雙手捧起,虔誠地、緩緩跨過門檻,走向樓淩。
樓淩眼神慢慢定住了。
隔世經年,故人姿容如舊,不過眉骨添道新傷。但恍惚間,竟讓人覺得脫胎換骨。
她迅速站起來,怔怔道:“阿芙!”
王若芙持劍屈膝下拜,揚了聲音道:“奉樓将軍之命,遠山紫已然送到。”
樓淩匆忙伸手扶她起來,副将适時看眼色,立刻從王若芙手中接過劍。
二人之間“近鄉情怯”的失語不過須臾,王若芙便輕聲道:“行刑要緊。大将軍。”
聞言,樓淩微一颔首,轉過身迅疾地從副将手中拔劍出鞘,劍刃鋒利、寒光凜然!
神兵出鞘,瑩瑩冷紫之下,姜峯不自覺向後退縮半步。
“你也知道怕?”
劍尖向前推近一寸,直直要戳進姜峯眼球裡。
他方才那不懼生死、破罐破摔的模樣忽然都撐不住了,露出一張怯懦的面皮,他略一偏頭,竟是不敢直視那泠然的劍光。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樓淩砍下那一劍時,角落裡卻忽然傳來一聲譏諷般的輕笑。
姜峯愕然擡頭看。
卻是王若芙開口道:“自請死在遠山紫之下,願望既然成真,緣何姜将軍竟不敢看一眼?”
半晌,被問得啞口無言的姜峯才警覺問樓淩:“此女何人?也有資格站在這裡嗎?”
“我不過無名小卒。”王若芙答道,“隻是奉聖命将今日之案記錄在冊,将軍且将我當作蘭台小吏即可。”
姜峯凝眸望了她良久,忽而垂首笑笑,“我知你是誰了。”
一個女人,遠山紫現在的主人,有資格奉聖上之命行史官之職的,再沒有第二個人。
樓淩聽得一頭霧水,不知姜峯是不是真懂了,也不知王若芙準備怎麼問。副将遞來詢問的眼神,她隻指尖往下一按,示意靜觀其變。
“慶康元年,入神光軍,累遷左鷹揚衛将軍,算來行伍間小二十年。”王若芙講故事般娓娓道來,“将軍立過功、也打過敗仗,升遷又遭貶,雖起起落落,卻仍堅守鳳陰關,應當受人敬仰。為何偏今日犯下如此不可赦免之大罪,是将軍一人的錯嗎?”
姜峯自嘲一笑,“我殺良冒功,手下無辜性命百二十條,不是我的錯是誰的錯?”
“聖上的錯。”王若芙輕飄飄口吐大逆不道之言,“崇武年間的錯。”
樓淩猝然瞪大眼睛,她忙道:“阿芙慎言!”
副将緊緊閉眼,恨不得捂住耳朵裝沒聽見,一腿軟差點給王若芙跪了。
姜峯凝眸,“你就不怕株連九族?”
“職責在此。”王若芙神情從容,“聖上予我查察監督之責,倘若我都緘口不言,誰又來為天下人鳴冤?”
長久的沉寂,惟有姜峯破落空蕩的胸腔裡發出急促的喘氣聲,如同垂垂老矣的獸類臨死前的哀呼。
他仰天大笑,目眦欲裂:
“好!好一個崇武年間的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