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府邸,終日蕩着靡靡琴音。林世鏡往深處走時,恰巧遇着幾個薄衣彩衫的男男女女,像群精怪,醉醺醺從公主房裡出來,笑聲和私語雜亂成一片。
他避讓人群,獨自提燈走了小路。叩開房門時,一股沖天的酒氣轟然撲面,縱然從容如林世鏡,也不由得皺了皺眉。
“上将軍大人登門,所為何事啊?”
高陽衣裙松散,懶懶斜倚美人榻。旁邊一個眉目清秀的藍衫男子為她蓋上外袍,輕手輕腳地退下。
林世鏡見怪不怪,随意找個地方坐下。
“畫呢?”
“誰的畫?”高陽似笑非笑看着他,“我這兒有洛神賦摹本、夜宴圖真迹,其他名畫數都數不清,不知上将軍大人說的是哪一幅?”
他其實離上将軍還遠着——樓淩大概比他近一些,不過他也實在懶得同高陽糾結一個稱呼,隻同樣以不大善意的笑容回過去:“公主真要和臣裝傻,臣便隻得奏請聖上,斷了長信宮與宮外往來的渠道……”
高陽眉心一擰,“……真服了你。”
“長信宮畢竟如今還頂着‘閉門謝客’的名頭,誰也不想神武兩儀門之變再來一遭。”
高陽一下子坐起來,“行了,說夠沒有?你現在嘴巴真是越來越刻薄。”
她從手邊的妝台裡抽出個細長的卷軸,扔給林世鏡。
林世鏡穩穩接過,小心翼翼地拆開,映入眼簾的,是一痕孤鴻掠影,其下無盡荒野大漠,風煙滾滾。
這是北境神光軍駐地的風景。
出自王若芙筆下。每半年一次送入神都,由蕭頌看過之後,再送進長信宮。
是王若芙與崔慈音的約定。
彼時長信宮門落鎖,蕭頌斬斷了崔慈音一切對外聯絡的渠道,惟此一件留了下來。
林世鏡得知後,找上了高陽公主,于是王若芙的畫便從千秋殿輾轉到長信宮,再到長公主府邸——林世鏡的手裡。
“哎,我說真的……”高陽攏了攏外袍,“要是我不能與母後通信了,你不也沒法拿到她的畫了嗎?你要這麼威脅我,那咱們兩敗俱傷啊。”
林世鏡指腹摩挲過畫卷上的每一寸風景,流連在角落的那一筆落款“芙”字上。
他不甚在意道:“我無所謂。”
高陽沒懂,“你無什麼所謂?”
林世鏡收起卷軸,“她答應過我,我二十四歲時會回來看我。”
那便是崇武五年的春末,已經不遠了。
人都要回來了,一幅畫還有什麼重要的呢?
高陽一看他那模樣就覺得牙根發酸,沉下氣來,勾出個不懷好意的笑,“你還不知道吧?天水郡鐘家那女郎改變主意了。”
林世鏡微蹙眉,“所以呢?”
“所以人已經在趕來神都的路上了。”高陽伸個懶腰,頗有些邪氣地淡笑道,“她對你很滿意。我也要給子聲吹吹耳邊風啊。”
她笑意愈濃,“最好在四月前定下來。這樣芙姑娘回神都,不是正巧趕上你新喜嗎?”
二月初一,難得的良辰吉日。王若芙陪家裡人一道去府尹郭家,拜會若薔的未來舅姑。
打頭的是王老夫人與林景姿,祖母在神都時身體不大好,來了太原心事漸小,雖富足不比從前,精神頭卻是越來越好。
老夫人與郭家老夫人一道握着手入座,兩邊兒都一副欣喜熱切模樣。
“我們家裡早早看中若薔了!若不是孩子年紀小,你們剛來太原時我們家就想定下來了!”郭老夫人笑道。
老夫人仍是十分客氣。兩人客套了一番,卻始終不見郭夫人到場。郭老夫人便問侍從:“太太呢?”
侍從垂首:“許是正梳妝,晚了些。”
郭老夫人面色一沉,“什麼時候了!客人都在家門口了還這般沒規矩!快去叫她過來!”
侍從忙應道:“是。”
郭老夫人又看了眼若芙與若薔,笑道:“那三姑娘和若薔一道跟着去園子裡逛逛吧,别同我們老太婆在一塊兒,瞧她們話都不願意說。”
她這一開口,王若芙與若薔也不好拒絕,跟着侍從往内院裡走。
才轉進園子裡,侍女就一福身道:“二位姑娘在此處轉轉,婢子去尋我們太太了。”
王若芙淡淡掃了她一眼,見她眼珠微顫,明顯是心虛。
若薔不甚在意這個,揮揮手就讓人走了。
人一走遠她就靠上王若芙肩膀,“怎麼那麼假啊她們都!郭老夫人那笑得臉都僵了,當我沒看出來啊,說這麼多場面話,誰信啊!天哪,在裡面可悶死我了。”
王若芙輕笑,“所以出來透透氣啊,開心了吧?”
若薔重重一點頭,笑容還和從前一樣,燦爛又天真。
她們挽着手轉過假山,來到一排臨水的閣子前。
才靠近,便聞得裡頭傳來一道女人的聲音:
“誰稀得他們家似的!排場裝得那樣大!那不就是個空殼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