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人不疑,我自會放他去立功。”蕭頌平靜道,“但功臣就像風筝,線永遠系在千秋殿,朕才能放心。”
王若芙指尖不自覺地發抖,她看着眼前這個人,他平靜得像終年沒有波瀾的冰川與深潭。
蕭頌已經完全長成了一個君王。
他是國朝的掌控者,一切在他掌心,他擡手遮天,落手蔽日。
這是至高無上的權力,沒有人能染指,也沒有人配染指。
她竟覺悚然,搖搖頭呢喃:“倘若我不願意呢?”
“你有選擇的餘地嗎?”蕭頌居高臨下望着她,“你在樂川驿被追殺,那些人是誰,你知道嗎?屍體是誰處理的,誰替你消滅了殺人罪證,你又清楚嗎?”
王若芙渾身冰冷,“你截下了我的信,是嗎?”
她的一切行蹤……不,或者說天下的一切,其實早就在蕭頌的眼皮底下。
蕭頌并不正面回答,隻道:
“你這些年結了很多仇家,我不保護你,你會死的。”
“當年我能賜你丹書鐵券,現在也能收回來。”
王若芙驟然一震,她在心裡怒吼,還要王家怎麼樣?還要她怎麼樣?她已經什麼都不要了,她甘願做家族的罪人,隻為了斷尾求生!
但此時此刻,蕭頌高高在上地告訴她。
當年放你生,如今要你死,你也不得不死。
畢竟,天下是他的。
王若芙頓覺無盡蒼涼,“所以,你今日讓小公主來抱我,還要封我做蘭台令,都是為了這個?”
利用阿琦那張和阿瑰七分相似的臉,再對她威逼利誘,一步步打破她防線,都隻是他為達目的的手段而已。
蕭頌看着她的眼神溫柔而懇切。王若芙見過,在上一世的洞房花燭夜。
他問她,願意嗎?阿芙。
兩道聲音重合在一起。
王若芙閉上眼,語聲哽咽,願……意。
蕭頌摸摸她頭頂,像獎勵一個小孩、獎勵一隻寵物,“去吧,去南海。我信你做得到。”
她近乎絕望,“你坐在千秋殿,不冷嗎?”
你還有……人的溫度嗎?
蕭頌沒有回答她,他攬着她的肩轉身,送她一步一步走出千秋殿。
今日是個沉悶的陰天。風雨欲來。
-
南海郡府公堂,方顯脖子上戴着枷鎖,被兩個小吏押着跪在正中。
他一擡頭,從黏膩髒亂的頭發縫隙裡,依稀看見一個單薄的影子,坐在公堂之上,等着審判他。
一個女人。
他揚起脖子,“哪位大人大駕光臨?”
王若芙瞧見他眼底的輕蔑,她隻笑了一下,把腰間的金令擱到案上,壓在那一沓沉重的罪證上,道:“我算不得官身,此行隻是奉聖命取你人頭。”
“不算官身?”方顯額間青筋橫生,“那又憑什麼監刑?”
王若芙站起來,“我監過的刑多了。烏程縣令、吳郡太守、南廣縣令,都是在我面前死的。”
方顯愕然:“你是……你竟是……”
她示意劊子手上前,平聲道:“我是誰不重要。要緊的是聖上許我便宜行事之權。”
“所以殺了你,也在便宜之内。”
-
“大人您忍着點,箭簇刺得深,拔出來您怕是要吃些苦頭。”
軍醫神色凝重,手邊放着止血的傷藥與布條。
林世鏡咬着牙點頭,“軍醫請。”
他裸露的蝴蝶骨上,插着一支藏黑色的箭簇。
拔箭的一瞬間——饒是他受了無數的傷、捱過無數次刀,仍是遭不住撕裂血肉的劇痛。
林世鏡幾乎咬破舌尖,血氣盈滿整個口腔,而他什麼都感覺不到,所有痛覺全都集中在箭簇離開骨頭、扯裂皮肉的過程中。
痛得渾身顫栗,痛得生死不知。
血劇烈地湧出來,林世鏡渾身都濕透了。
“止血——快啊!!”
副将高聲吼道:“趕緊上藥!來人!再端盆水來!”
他用最後的力氣拍拍副将手背,“冷靜些,死不了。你真有點吵。”
不知過了多久,那骨肉俱裂的疼痛才緩解過來。林世鏡松了牙齒,才發覺舌尖下唇都被他咬出血來。
軍醫擦了擦汗,“血……血已止住了,我再給您敷些防炎症的藥……”
林世鏡難得松懈下來,另一隻手撐着額頭,“您請,我閉會兒眼。”
他的聽覺與觸覺似乎都變得很緩慢。
好像隻是須臾,又好像隔世經年,不知哪兒來的窸窣響動過後,薄涼的掌心輕輕貼上他蝴蝶骨,在那一道深深的傷處附近盤旋。
草藥的清苦,混着陰雨的潮濕,都凝在那一雙手上。
那人的動作很輕柔,劃過傷痕時,格外小心,甚至有些遲疑,似乎是怕指腹的薄繭刮疼了他。
直到林世鏡感覺到那人掌心上的一道突起,橫亘整隻手掌。
他蓦然睜開眼。
還未來得及回身望,更來不及思慮到身上的傷,他用一種不顧一切的架勢,緊緊攥住了身後那人的手腕。
很細,很單薄,腕骨銳利得像要刺穿他的掌心。
蝴蝶骨又溢出血。
而林世鏡望進一雙悲天憫人的眼睛,普渡三年衆生,歸來仍很年輕的觀世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