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岐山河道回神都,一路迢迢遠遠。路過江南東道富春縣時,小林大人下令右骁衛全軍休整一日夜。
王若芙陪他坐在溪岸界碑旁,看他拔了一棵草拈在手裡轉了一萬圈,編出三個草螞蚱四隻草蝴蝶,手裡沒活就不行的那副焦躁樣子,她一眼就看穿。
她拿草螞蚱撓他眉心鼻尖,林世鏡皺皺眉頭往後躲,一邊抓住她作亂的手腕一邊道:“女俠饒命吧!”
王若芙見了他笑臉兒方收手,“你想什麼呢?愁眉苦臉的。”
林世鏡朝界碑方向擡擡下巴,王若芙循着看過去。
自溪水東岸向南行不過十裡,即是鄧遺光的居處——這她是最清楚的。
依山傍水,阡陌交通,早莺新燕。小老頭子隐退之後還真是世外桃源般的神仙日子。
“你想去看看老師嗎?”
“去是想去。”林世鏡又拈了棵野草,長着嫩黃的花苞,遞給王若芙,又道,“怕他見我這麼不争氣,把我掃地出門,師徒義絕。”
“至于嗎?”王若芙半腦袋霧水,“你挺出息的啊。”
“是嗎?”林世鏡笑笑,“湊合吧。”
王若芙白了他一眼,“說正經的。”
林世鏡立馬道:“我的意思是,老師當年囑咐我,若非萬不得已,不要做親自‘下地’的那個人。”
聞言,王若芙笑意卻是慢慢凝住了。
“他定然是善意提醒,但沒辦法,就像你要漂泊南北見天地一樣。我也不想終身困于神都,做那煌煌大殿上的一枚棋。”
林世鏡娓娓道來,王若芙臉色卻越來越差。
她不得不承認,鄧遺光對神都的風向有最敏銳的直覺。
林世鏡是不可否認的天才,千年一遇。
如果得逢明君,他便是國朝冠冕上最耀眼的明珠。
但樹大招風,高處最寒。
沒有人比王若芙更清楚,蕭頌是那個明君,也是一個暴君。
他最擅長利用一個人,再毀掉一個人。
就像他用愛利用王若芙,又用愛殺死王若芙一樣。
他放給林世鏡的權力與榮譽,在林世鏡成為帝王的心腹大患之後,蕭頌也隻會快刀斬亂麻。
很遺憾,如今作為他斬殺林世鏡那柄快刀的,是王若芙。
最後到底還是沒能去成。
晚霞灑滿天際,溪水熔金,千秋殿的信使便在此刻策千裡馬而來。
“聖上急召!”
“右骁衛即刻啟程往江北清剿水匪!”
馬蹄聲寂,最後一抹紅霞隐于夜幕。
王若芙踩到一顆光滑的鵝卵石,重重地崴了腳,拉扯的劇痛一瞬間鑽心——
而她甚至來不及叫喚一聲,隻是本能地拉出林世鏡衣袖,死死地,不肯放手。
劇烈的心悸。
她耳邊一陣嘈雜的嗡嗡聲,胸腔“撲通撲通”震着。
林世鏡也恍了神,匆忙扶着她,“怎麼了?”
王若芙不住對他搖頭,刹那冷汗渾身,“不能去……!”
邊上的将士俱是一臉疑惑。章覽喊着“哎喲喲”走過來:“怎麼還扭着了呢林家妹妹!疼不疼啊?”
“要不妹妹先去郡府歇着吧?去江北還有一段路呢,又是苦差事,小女孩别受這罪了。”章覽道,“林姑娘?你走得動嗎?不然讓你哥哥背你?”
王若芙隻是直直望着林世鏡。林世鏡就明白了,他低聲吩咐:“你先帶人走,我随後就到。”
章覽看了看林世鏡,又看了看根本不肯挪地方的王若芙,一彈指思忖後對林世鏡道:“行吧,那你盡快。”
浩蕩的軍隊漸漸離他們遠去。
林世鏡手臂穿過她腋下和膝彎,将人橫抱起來,輕聲問道:“不想我去?”
王若芙攥着他衣襟:“你不記得了嗎?我說過的。你從前在江北……出過事。”
她不肯說出“死”這個字。
可林世鏡明了。
如果天地間還有王若芙不敢踏足的地方,想來除去昭陽殿,也隻有江北。
模糊的記憶裡,冰冷的一行字。
夏官侍郎林世鏡,于江北遭遇水匪,力戰後溺亡。
二十四歲,風華正茂的江夏侯青史留名,但他死了。
然而,這一世二十三歲的林世鏡隻是溫柔地看着她,輕輕将她放到馬背上,扶着她坐穩了。
他慢慢松開手,王若芙心頭湧起一陣焦急不安,她忙反握住他:“你還是要去?”
林世鏡兩手撐在她身邊,“我會去、會勝,也會活下來。”
王若芙在漸漸落下來的夜幕裡與他對望。
她看見他好看的眉眼,是個千年難得的俏郎君。
也看見那眉目間終年不變的潇灑,與悲憫。
林世鏡就是林世鏡。
經國濟世,明鏡高懸。
他摸了摸她的頭發:“你在南廣的深山裡走夜路的時候害怕嗎?”
王若芙點頭。前有猛獸,後有追兵,山路那樣崎岖,一着不慎她就粉身碎骨。
當然是怕的。
“但你還是勇敢地走過了那條路。”
林世鏡撫平她皺起的眉頭,“所以我也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