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理想不為任何人停駐,也不因生死退縮。
“或許我可以發現一些秘密。”他朝她眨眨眼睛,“等我回來了再告訴你。”
關于上一世她不知道的那一部分。
他真正的死因。
“一切都要去了才知道。”
林世鏡把缰繩交給她,“去郡府吧,你認得路。哥哥不送你了。”
抵達江北,已是第二日的深夜。此地水路縱橫,向東不出五十裡即是一片汪洋大海。俗話靠水吃水,因而江北百姓多以漁業為生,天長日久便成了漕幫彙集的魚龍混雜之處。
水匪,國朝初立時,各地動蕩不安,因而在江北橫行過一段時間。偷盜、劫掠甚至殺人的匪徒比比皆是,經數年整治後才将江北這地界穩定了下來。
慶康甘露年間,苦無良将,水匪故态複萌,不時蠢蠢欲動,隻是并未再鬧出過什麼大陣仗。如先帝這樣的人,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自然是不會花大力氣在這塊地皮上。
但新帝不同。若有人試圖威脅國土,蕭頌勢必疾速誅之。
深入水道之前,林世鏡先帶着章覽去了一趟江北亂葬崗。
深夜,裡頭來祭拜的家人都早早走了,剩下十幾具埋在土裡的屍首,有些埋得不嚴實,露出泡得浮囊的半隻手臂。
靠海,一股鹹腥的風吹過來,混雜着死人的腐朽氣息,饒是章覽,都忍不住嘔了一身。
水匪劫掠不成便要殺人,手段極其殘忍。
林世鏡拿樹枝撥弄了一下那半隻手臂,手掌中心一道深深的印子,是常年抓漁網留下的。
這些被潦草埋在土裡的,都是江北土生土長的漁夫,常日風吹日曬的,也隻為做點小生意而已。一朝運道不好遭了劫匪,連全屍都沒留下一個。
月色漸深,回程路上,林世鏡對章覽道:“待事情了了,你去給這些人的家人發些撫恤。”
“又記你的賬是吧?”章覽抱臂,“我還真挺好奇你怎麼那麼能散财,小林大人?軍中遺眷你補貼一點就算了,路見不平人家拔刀相助你仗義疏财,當真是聖人風骨啊!”
林世鏡對他的奉承仿若未聞,輕飄飄道:“積德而已。”
江北水路遠比尋常水路複雜,右骁衛不熟悉路線,哪怕有當地人在船上指引着,仍不敢有絲毫懈怠。
行過不知多少道彎後,已逐漸駛進河道深處,水流湍急,不時還會遇到巨石和深長的水草。
“往前不遠就彙入海裡了,因此這裡的水格外深。”引路人道。
話音未落,船便重重晃了一下。章覽立刻扶着桅杆,低聲警戒道:“前頭有燈。”
林世鏡沉下眉目,姿态仍是松弛的,大拇指卻已按上了劍柄。
幾十人的動靜壓得再小,也勢必會驚動人。
一陣涼風拂過,遠處的燈火微微晃了一下。
目力所及之處,林世鏡能看見幾個即将探出船頭的身影。
暗黢黢的夜色裡,晃蕩的黑影倒映在水裡,恰似惡靈水鬼,幽幽地要黏黏膩膩纏附在人身上一般。
引路人吓得不輕,“撲通”摔倒在船闆上。
這一聲在靜寂的夜裡堪稱巨響,瞬間沸騰了整條深幽的河道!
“有人!”
“所有人!拿刀!”
趁夜色偷襲的計劃失敗,林世鏡即刻下令全速向前,“速戰速決,倘若被他們繞到了更深的地方,對我們不利。”
頃刻間,萬劍齊齊交鋒,血水湧進河道,染紅暗礁。
林世鏡一劍揮滅漁船上的一盞燈,暗色的天裡,一把巨大的砍刀直直迎上了他。
對面這人顯然是個練家子,巨大的力道沖過來,林世鏡都險些站不穩。
他彎下手腕使了個巧勁,劍柄重重敲擊那人肚腹,逼得他後腿三步。
身後清脆的刀劍碰撞聲間,章覽忽高聲道:“栖池!方向不對!”
林世鏡即刻回身,數盞漁火俱滅,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裡,尋常人已經辨不清河水的流向。
隻知道水流很急,暗礁很險。
漁船如一葉浮蕩大海,孤立無援。
水底洇開一大片血花,一道熟悉的身影慢慢慢慢沉入水底。
水草勾纏了他的腳腕,礁石重擊了他的頭顱。
他不斷、不斷地往下沉。
“不要!”
王若芙尖叫着醒過來。
屋内空空蕩蕩,隻有檐下銀鈴清響。
木芙蓉、玉香爐、半窗月落。此處是三徑風來。
她已一個人回到神都。
夢魇的心悸長久散不去,她按上心口,渾身冷汗。
第二日一早,她受聖上召見,又來到千秋殿。
丹楊公主蕭琦坐在皇帝腿上,笑呵呵地拿起朱印玩兒。
第一眼,王若芙還是容易恍惚。
見她來了,蕭頌便讓宮人抱着小公主離開。
“江北送來一封信。”蕭頌平聲道,“急信,我還沒拆。想着該讓你最先看的。”
“……我?”
江北二字之于王若芙,眼下是比昭陽殿更沉重的噩夢。
她忽然有些不敢去接,伸了手又縮回去,“等一下……”
蕭頌卻強硬地将信塞到她手心,又攤開一封軍報直直抵到她眼前。
寥寥幾字在她眼前模糊成碎片,拼湊出“世鏡”、“溺亡”幾個小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