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世欽扶了她肩膀一把:“我在淮陰收到聖上的密信後,連忙就趕了過來。沒想到你也來了。消息還沒傳到爹娘那兒吧?”
“沒有。”王若芙撐着往前走了兩步,被林世欽扶着上了馬車,“聖上封鎖消息,如今朝中也還不知道。”
上了車後一路朝縣衙走,林世欽道:“右骁衛一共去了六十餘精兵,水匪集結上百号人,引着他們深入水道,就剩下章副将幾個人逃了回來。我問過他們了,說是引路那人膽子太小,一看打起來便暈了過去,等到章副将發覺方向不對時已經來不及。栖池……”
說到這兒他略停頓片刻,見王若芙情緒尚且平靜,方繼續道:“栖池是頂在了前頭,恰恰好好被水匪的船帶進了入海口,等章副将追過去殺光匪盜後再想找他……已來不及了……”
王若芙睫毛微顫,“也就是說,屍骨無存?”
林世欽默了一刹,“未見屍骨也是好的。萬一……萬一還有一線生機呢?”
“我曉得。”王若芙垂眸,“我隻是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将是傍晚,煙霞萦樹,王若芙才一下車就瞧見章覽,站在門下等她,一條胳膊懸挂起來,包紮的布條上洇出血來。
章覽忙迎上來,“林……呃……王……王姑娘?”
“叫什麼都無所謂。”王若芙語速很快,無意同别人掰扯什麼名姓身份,“先進去說話吧。”
“……匪首留了活口,我審了他幾天幾夜,他說纏鬥時入海口打來一簇浪,險些掀翻了船,他和水匪還有幾個将士落進水裡。然後……然後他一劍釘在船闆上,将幾個十幾歲的小孩送了上來,輪到别人拉他時,他卻失手沉下去了……”
王若芙驟然閉了眼睛。
是啊,原來一切都是避無可避。林世鏡明知江北這一遭有難,可是他會放過屠戮百姓的匪首嗎?他會眼睜睜看着手下十幾歲的孩子淹沒于深海之中嗎?
他明知會死,仍是這樣做了。
所謂悲天憫人。
章覽幾乎說不下去,語帶哽咽:“栖池就是責任心實在太重……他……他本也有機會生還的。”
王若芙舌尖泛出一股血味,她問道:“匪首現在何處?”
“關在縣衙。”章覽道,“這幾天是我和小望輪流守的,神都下了命令,要留活口。”
他略帶憂色地湊過來,拍了拍王若芙肩膀:“芙姑娘,該審的我都審過了,也吐不出什麼新東西來了。”
王若芙微微颔首,“我知道。多謝章大哥。”
“客氣。”章覽笑笑,神色有些發苦,“之前不曉得你是栖池的妻子,還是這回林大人來了告訴我我才知道。我比栖池長個五六歲,鬥膽叫你一聲弟妹。弟妹,節哀啊。”
王若芙聽罷,卻是沒接這話,她眉心微動,輕聲問章覽:“若我想去入海口看一看,章大哥覺得可行嗎?”
章覽先是微訝,而後瞧見她神色,心裡又莫名一酸,耐心勸道:“我實話同你說吧,我們連着尋了好幾日,都沒見一點影子……妹妹啊,你想想,那是片海啊!人漂了進去,哪能有活路呢?”
王若芙額間不停跳了起來,她按住太陽穴,“我不是覺得他還活着,也不求找到他遺骨……”
我隻是覺得我該去看看。
天上地下,最該去看看他的,就是她了。
林世鏡把她從昭陽殿救了出來,可她卻沒有将他從江北的水裡撈起來。
“就當是我去送一送他……”她手掌捂着臉低下頭。
送一送他,哪怕隻是最後一程。
是夜,星落靜水。
王若芙和章覽沿着海岸線,一步一步徐徐走着。
此處荒涼一片,隻有湧動的水流聲與嘲哳不停的蟬鳴。
十五月圓,冷色調的光倒映水面,寒光凜冽。
王若芙踩過泥、踏過沙、趟過水,什麼都沒找到。
她不知走了多遠,直到最後章覽在她身後喊:
“弟妹!不能再往前了!”
子夜潮水上湧,風吹起她長發,模糊的視線裡,王若芙隐約瞥見一抹冷冷的銀光。
水“轟”一聲湧上來,瞬間沒過王若芙膝蓋。
她忽然魔怔了一樣往前走,膝蓋撞上海邊鋒利的石頭,破裂的血肉埋在鹹澀的海水裡,刺疼到恐怖。
章覽大喊:“芙姑娘!回來!”
王若芙心裡卻隻有一道聲音——
她看見了。
她真的看見了。
洶湧的潮水退下的一瞬間,那痕半埋進沙土裡的銀光終于顯露原形。
王若芙膝蓋一軟,猝然跪地,雙膝在地上爬得血肉模糊。
她伏倒地上,跌跌撞撞,竭力伸手去夠——
當指尖觸到白玉冰涼的溫度時,她終于驟然卸力。
細細的金鍊子已經找不到了,隻剩下一枚白玉鎖,被水浸泡得涼透了。
王若芙緊緊攥在手心,貼緊心口。
章覽遲遲趕到,伸手就要把王若芙拉起來,“弟妹你這是做什麼啊!快吓死我了!!”
說到一半,他卻怔住了。
狼狽跌倒在地上的女孩,眼裡不停不停地湧出淚來,她指甲沾上了膝蓋的血迹,抹在臉上與沙土混合到一起。
而她什麼也顧不得,隻是攥着那塊玉胡亂地說:“找到了……我找到了……”
章覽瞧着,萬般不忍心,俯下身把王若芙背起來。
他掰開她的手,溫潤的玉硌出掌心一道深深的紅痕。
她仍在夢呓一般,除了“林世鏡”,便隻叫着“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