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的冬月初九……”王若芙回憶道,“樓淩誤殺荀襄。”
那一夜,樓淩命運轉圜。此後命運旋轉如飓風,王若芙出嫁林世鏡,蕭頌納妃徐釋真,崔貴嫔因謀反被誅殺,延慶自此走入權力漩渦。
仿佛一切,都是從那個夜晚開始的。
樓淩失手殺了一個人,血濺到他們每一個人身上。
蕭頌顫抖地撫上她的臉:
“再過兩天就是你的生辰了。
“我給你在蕙草殿設宴,把林夫人和你幾個妹妹都接過來,好不好?延慶、高陽、樓淩,還有你的侍女,你想讓誰陪你都可以……”
王若芙疲倦地搖搖頭,她伸手,從枕下摸出一張陳舊泛黃的紙。
“寄予兄長世鏡。
二心不同,難歸一意,今求一别,各還其道。”
妹若芙親筆。
是她寫給林世鏡的第二封離絕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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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富春。冬是一場漫長的冷雨。
鄧遺光老得愈發明顯,背部佝偻到快要走不動路。他挎着一筐藥草,慢悠悠往院子裡走。
水井旁,坐了一個白衣墨發的青年。
他身姿挺拔,眉骨俊秀,隻是眼前蒙了一塊白布。
鄧遺光看他擡手要打水,忙高聲道:“林栖池!停手!”
林世鏡摸索着站起來,無奈笑道:“老師,我還不至于打個水都不行吧?”
“你給我安生待着!”鄧遺光放下筐子小跑兩步,打完一桶水後才呼哧呼哧道,“跟你家阿芙一個樣,手腳閑不下來。”
說完,他又把采來的藥草碾成汁,對林世鏡道:“又該換藥了,你忍着點疼。”
林世鏡脫下外袍,裸露的肩背上道道見骨的可怖傷痕,翻在外面的皮肉起了炎症——近日富春多雨,外傷浸在水淋淋的空氣裡,總是複發。
鄧遺光心狠手黑,“啪”把藥草汁重重蓋在林世鏡傷口上。
心性堅韌如小林大人,此刻也忍不住變了臉色,死死攥緊拳頭,斷續道:“老師……我真要告你……謀殺關門弟子了……”
鄧遺光哼了一聲,“你快點養傷,就能快點回去見阿芙。這疼你就活該受着吧!”
等到身上外傷處理完畢,鄧遺光又讓他轉過來,親手摘下他覆眼的白布——
那雙多情的桃花眼依然俊俏,隻是眼瞳卻完全失了焦,如明珠黯了光華,從此混作魚目。
鄧遺光看見林世鏡無神的眼,歎了又歎。
可惜!可惜啊!
卿本天驕,奈何……
奈何情重。
林世鏡去江北路上,給鄧遺光寫了一封信,懇請他派人守在入海口,萬一遭遇不測,有鄧遺光相助,他總有生還可能。
他跟這個關門弟子通信斷了好幾年了,到底林世鏡是朝中重臣,總要避免結黨營私羽翼過豐。
但破天荒地,小小水匪,竟勞動林大人親自向老師求助。
也不知林世鏡什麼神機妙算,小林大人一代天驕,竟然真的差點陰溝翻船。要不是鄧遺光來得及時,恐怕他真就無聲無息死在醫女青青的藥坊裡了。
隻可惜,老師也不是萬能的。
鄧遺光能救回林世鏡一條命,卻沒法挽救他日漸模糊的眼睛。
小林大人,看不見了。
“鄧老爺!有您的信!”
鄧遺光邊嘟囔着誰啊邊拆開了信,一看筆迹還有些驚訝,“延慶這毛丫頭怎麼想到給我老頭子寄信了?嘿栖池,你說這怪不……”
語聲頓時停止。
鄧遺光反複看了好幾遍,确認自己沒看錯。
師之弟子若芙,重疾纏身,或大限将至。若老師有暇,請至神都。
他瞬間收起信,神色凝重:“栖池。”
“延慶說……說……”鄧遺光猶豫再三,眼一閉心一橫,心想他要是不說,恐怕神都那兒一傳來死訊,林栖池定然也活不了,不如成全他倆,好歹送過最後一程。
“若芙病重了。”
冬月十一夜,一匹快馬闖入三徑風來。
蘭苕碧山被驚醒,走出來時卻隻見一道模糊的白影,碰過門檻、摔過中庭,跌跌撞撞地跑進内室。
二人面面相觑,對視兩眼。
蘭苕:“我……我沒看錯吧……”
碧山嘴角一抽:“那是……咱們姑爺……沒錯吧……”
林世鏡眼睛看不見,隻能坐三個日夜的馬車,車夫都熬不住,足足換了三個人來。
他隻恨還不夠快,還不夠快!
才到三徑風來,他幾乎是憑着記憶,越過中庭、穿過石橋,風一般卷進内室。
隻聞得梅香一縷。
内室太安靜了,連呼吸聲都沒有。
他下意識地走過門檻、掀起珠簾,來到那張榻前。
眼前是一片昏黑,他什麼都看不見。
林世鏡膝蓋一軟,跪在榻邊。
他雙手摸索,碰到床邊燒得滾燙的手背,細瘦的手腕,腕骨突出到要把他的手掌刺穿了。
“……芙妹。”
沒有人回應他。
“若芙。”
林世鏡又喚了一聲。
仍是氣息甯靜。
他心間轟然一震。整個人蜷縮起來,忽地臉一偏,低頭咳出一口紫得發黑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