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若芙最終沒能到公堂之上。
自那日延慶進入孔雀台之後,蕭頌愈發對此地嚴加看守,任何人不得探視,俨然要将孔雀台變成王若芙的籠。
入夜,蕭頌獨自一人走進孔雀台内室。
王若芙長發未挽,枯坐窗前,雙目怔怔看着遠飛的一隻雁。
入冬了。北方竟還有雁。蕭頌在心中無端感慨。
雁雙飛,本是情根深重、兩心缱绻。然而此雁形單影隻,恰如窗前的她。
王若芙聲音嘶啞,問他:“我家裡人呢?如何了?”
“王崇與林景姿對所有罪名供認不諱,已在訴狀上簽字畫押。延慶當堂宣判,太原王氏一門十五人,盡處斬刑。”蕭頌坐在她身後,為她梳起微枯的長發,“但我還未同意。”
王若芙閉了眼,“所有人……嗎?”
包括她僅八歲的小妹,和一向不知世事的若薔。
蕭頌緘默幾息,“那是莊國夫人。”
所有國朝子民心中,神明一般的存在。
人在山外山,猶見一道紫。
便是那年滄州一戰,莊國夫人于萬人中一劍直取敵将首級,以三千之數大勝敵軍三萬人後,百姓為她譜的一曲民謠。
傳聞莊國夫人領兵馳援滄州的那個傍晚,紫霞滿天、祥雲密布,翻過五百山頭,霞光仍然濃豔近妖。人人都說,那是“遠山紫”所化的霞光,是滄州百姓的吉祥兆。
千年不遇的神将,為國朝鞠躬盡瘁的聖賢,一生完美無瑕的莊國夫人,最終死于太原王氏的陰謀。
王若芙千算萬算,沒算到她的家族本身就有罪。
哪怕她重來一千次、一萬次,也救不了太原王氏,救不了她自己。
她苦笑了一聲,忽輕聲道:“子聲,我甚至開始想,上一世是不是我對不起你?這樣大的罪名,我什麼都不知道,你全都瞞了下來,沒有一點風聲傳入昭陽殿。”
王若芙語聲顫抖:“我隻覺得是所有人欠了我。我怨你,怨你殺了我父母、逼我妹妹和親,但事實呢?
“原來,一切竟是活該。一切……竟是太原王氏罪有應得。”
“你賜我死吧,子聲。”王若芙啞聲道,“我本就該死的。”
她說了這麼多,蕭頌仿若未聞,專注為她挽發,“不可能。我能保下你一回,就能保下你第二回。”
他将兩枚聖人金令放到王若芙掌心,“第一枚,是當年你離開神都時我贈你的。第二枚,是神武兩儀之變後,林栖池為你求的。”
一支素色長簪沒入長發間,蕭頌輕聲道:“兩道丹書鐵券,一道救你,另一道,你還可以救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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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陽一身風雪走了進來,黑着臉坐下,“聽說桂俨查出來李霜的真實身份了?”
林世鏡聽聲辨位,又穩穩當當給她斟茶,“陵州農女李霜,确有此人。但驸……桂先生走訪陵州石水村時,聽村民說,此李霜非彼李霜。”
“李霜?哪個?沒得聽說過蠻?”村民挽着褲腳在河中浣衣,天寒地凍,腳踝都凍得青紫。
桂俨往村民手心放了一錠銀子,又道:“就是家裡弟弟做賣布生意的那個李家小妹,住在石水村東南角角的那個。”
村民忙把銀子小心地收起來,“哎!哎!曉得!李家小妹老早走了噻,聽說去了北邊,當大官小老婆去咯!”
“那這李家小妹長什麼模樣?”桂俨問。
村民搖頭,“這可不記得咯!你要不問問她家弟弟嘛,就在村口出去十裡賣布的那個!”
就是那個賣布的李霜親弟,透露出了一絲似有若無的破綻。
桂俨從他口中得知,李霜十四歲離開陵州,遠赴神都。然而家在陵州、親人在陵州的李霜為何無故北上,李霜親弟卻是說不出個正經原因來,隻說他也不曉得,那時候是父親送她走的。
陵州此地山路險峻,尋常百姓終其一生也翻不過一座山頭。
當年十四歲的李霜,卻孤身一人穿越了萬裡山路來到中原。
桂俨再度返回石水村,終于在一個老妪口中問出了因果。
“李家小女娃兒嘛,其實現在的這個李家小妹妹不是李大親生的,親生的那個小娃兒三歲的時候就掉下河淹死咯!”
老妪眼睛已渾濁,頭腦卻還很清醒,“我記得很清楚嘛!我水性好,發現那個女娃兒掉進河裡的時候我還趟水去救她嘞,可惜已經沒氣咯。後來啊,李大又領回個差不多的小女娃兒,說以後就是他親閨女。我想李大這個人心怪善的嘞,自家女娃娃淹死了,還把人家的閨女當親生孩子養大。後來不知是不是親生爹娘找上門來,總之哦,李大把他新閨女又送到縣裡,送走咯!”
數日走訪後,桂俨在信中寫:“李大已死,李霜其弟萬事渾然不知,然,李霜身份的确可疑,究竟是何人,還待二位細查。”
“果真有問題!”高陽看完信道,“那接下來怎麼辦?查這個李娘子到底是誰?”
林世鏡卻擡手止住了她,良久不言,“你讓我先想想。”
如今王氏一家人都下獄了,包括後來被押解進京的王巍夫婦,獨王岑與李娘子不見蹤影。
當年王氏分家,王岑遠赴西南,幾乎與神都全斷了聯系。以至于今日林世鏡想查李氏都無從下手。
他凝眉,仔細思忖後問道:“如果我要見王若蘭,你有辦法嗎?”
高陽幾乎沒猶豫,“不可能。陸府現在把她看得很嚴,名為‘保護證人’。”
林世鏡再度沉默,良久後方道:“那勞殿下将一件東西轉交給聖上。”
他取出一支箭簇。常人不認得,但高陽卻是在國庫中見過的。
當年高祖皇帝剪除世家羽翼,第一件事,就是禁止豢養私兵、禁止私鑄弓箭。高陽見過那些收繳上來的弓箭,這一支,是陳郡謝氏的。
她霍然擡頭:“此物從何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