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年間,鄧遺光因她而退隐。她以為保住了他的性命。
但時至崇武,又是她一封信喚來了鄧遺光,将他送上刑場。
她托人去刑部大牢,鄧遺光卻不肯見她,隻說自己罪有應得,叫她不必費心勞神,安心養傷。
“以吾之命,換一景姿,乃吾之幸。”
這句話由齊策代為轉告。王若芙聽見後,凝在風雪裡,成了一座冰雕。
風過,催開一株迎春,嫩黃的花苞睜開了眼,早春二月,是複蘇的季節。
刀光如影,揮過王若芙眼前,如一陣凜冽的冬風。
随後,血濺素衣。
她的老師,她的父親,身首分離。
她終于膝蓋一軟,跪了下去。
“天地浩大,不該浮在天上看,該落到地上,甚至落到泥裡。天高海闊,不止有山明水秀,也有窮山惡水。”
她去看了,她落到了泥裡。
鄧遺光的指引是她一生的注腳。
離開神都,身無分文,雙腳淌血時,她來到鄧遺光在富春的小院。王若芙真正的人生,是從那座小院開始的。
後來她不知往何處去時,總會回到那裡。鄧遺光粗布麻衣,挑着井水、摘着毛豆。
今時今日,她遭遇最大的危機,又是鄧遺光老病之軀連夜趕到神都,一命換一命。
她喉間哽咽,張嘴,卻仿佛啞了一般,說不出半個字。
最終,王若芙隻能叩首——
老師,走好。
監刑台上,蕭頌扔下火簽,卻在劊子手揮刀那一刻,微微偏過眼神,隻看見鮮血飛濺,再回神,人頭已經落地。
百官陣列之首,林世鏡閉了眼睛,雙手合十,不住地默念,抱歉,抱歉。
末了,安國長公主蕭令佩睫毛一顫,低聲道:“将鄧……遺光,遺骨送歸平江府富春縣。”
煩人的課業、惱人的文章、氣人的鄧閣老。
她十四歲的憂愁,遠得像上一世的事情。
蕭令佩回身,目光掃過刑台下的王若芙、百官陣列中失神的樓淩。
她十四歲的朋友,也遠得像上一世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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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若芙與林世鏡回三徑風來的路上,一路無話。
他們隻是牽着手,緊緊牽着。
剛轉入巷口,便見楊渲出來迎他們,“快回家吧,家裡人都在等你們。”
王若芙微訝,“姐夫何時來的?”
楊渲也不瞞她,“半月前入神都,而後我去了富春一趟,上回行刑那日,才帶着鄧閣老趕回來。”
“富春?所以……鄧閣老是姐夫帶回來的?”
楊渲點頭,看向林世鏡,咳了一聲,“這些事,姨妹之後再問妹夫吧。”
王若芙垂下眼簾,卻是默默有了猜測。
她能想通的關竅,林世鏡也可以。
所以,她能喚來老師,林世鏡也能。
王若芙忽而頓住腳步,輕聲道:“是我們一起葬送了老師的性命。對嗎?”
林世鏡跟着她一起停下。
他仰起頭,濃霧遮眼,“……我沒想到,會是這樣。”
他們算得到真相,算得到誰是拿着真相的那個人,卻始終沒有算到過,鄧遺光的真心。
王若芙雙手捂住了臉,“是我的錯……”
林世鏡輕輕将她擁入懷中。可他也說不出什麼。
這一生深恩負盡,死生師友。
再也償還不盡了。
“我還有一問。”王若芙哽咽道,“越王救若薔,是誰安排的?”
“我。”林世鏡道,“挾恩圖報。”
甘露元年冬狩,野狼誤跑出林中,險些咬斷皇二子蕭領的喉管,是林世鏡一箭射殺野狼,救了他一條命。
時隔七年,為王若薔,林世鏡來向蕭領讨報酬。
他撫她發端,“杖刑二十,是你自己的主意?”
王若芙“嗯”了一聲,“子聲不可能讓我死。那枚丹書鐵券,他也不會同意我送給妹妹。行刑前夜老師還沒到,我隻能想盡辦法拖延時間。”
孔雀台内有高陽的舊奴,她借這名舊奴之口,傳信高陽,令她轉告延慶與樓淩。
隻二字,“捉刀”。
當年因捉刀之過,她被崔慈音罰了二十杖。
今日,便借“捉刀”之計,拖延時間,賭鄧遺光能帶着證據及時趕到。
所以,最後一杖落下,鄧遺光還沒到的時候,王若芙幾乎是絕望的。
可惜,他到了,她卻也很絕望。
原來世間總有一件事,怎麼做,都是錯。
林世鏡握緊了她的手,走進三徑風來,與她道:“此案還沒完。”
王若芙望向他,也望向在家裡等着她的林景姿、王若萱、王若葦,她聲音漸沉:
“此事起源,在王若蘭,與陸府。”
李娘子身份未明,王若蘊仍沒有下落。
還有,出自陳郡謝氏的那枚羽箭——
一切陰謀,不過起頭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