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武九年春,樓淩生前的衣冠送回神都,聖上親筆禦批,将大元帥靈位奉入神麟閣。随後,聖上又命天官王若芙與齊國長公主蕭令佳扶棺,在雀靈山頂為樓淩立了衣冠冢。
大元帥劍挑烏丸、勒馬燕然,威名遠震四海。棺椁出城時,神都百姓紛紛在自家門前挂上白幡。
茶肆間多悲恸之言,大元帥六親緣薄,家中父母兄弟已死遍了。如今神都百姓皆是大元帥的家人,皆願為她一哭。
此時,樓淩“七七”已過。
不久,春官尚書商應言為樓淩拟谥,是為“靖甯”二字。
翌日天氣晴好,千秋殿大門徐徐打開,蕭頌早早擱下筆,擡頭等待。
王若芙一身紫袍緩緩而來,肩上别了一塊黑布,是在為樓淩服喪。
“免禮。”蕭頌道,“說吧,何事?”
“江州刺史章玄呈上一封奏章,劾浔陽郡守範桁收受賄賂、屍位素餐、潦草斷案。章刺史與大理寺少卿秦疑一同複核崇武八年的浔陽刑獄案,發現近三成都是冤假錯案。細查之後,得知是範桁命其弟範榆私下收受賄賂,五百兩以上,即可獲減刑。将近三十兇犯借此脫罪。”
王若芙一口氣說完,将她整理完的案卷呈給蕭頌。
蕭頌翻了一遍,面色愈沉,“三十兇犯脫罪,也就是說,還有三十個替死鬼。”
王若芙低頭,“正是。”
“他是在找死。”蕭頌冷聲道,“此事轉交秋官與大理寺,務必查得水落石出,該服刑的兇犯通通抓回來,那些無辜替罪的百姓,須得好好撫恤。若有……替了死刑的,便給家人多送一份撫恤。”
說罷,他望着王若芙:“除去範桁朕要親自發落外,其餘從犯官宦,交由天官處置。”
“臣領旨。”王若芙道,“去年的官吏考績結果,臣正在整理,三日之後呈于聖上。”
“有勞你。”蕭頌聲音略輕,“聽阿姊說,這幾日你夜夜操勞,都在官署湊合住下了。”
高陽日日都想見她,邀她來府上彈琴。
可惜王若芙不是從前那個無官一身輕的小姑娘,她如今的手也彈不了琴了。
王若芙淡笑,“事情總要有人做。”
她如此平靜,蕭頌也不再說什麼。
正巧内侍監送來一碗參湯,蕭頌揮揮手道:“送給芙卿吧。”
王若芙眉目低垂,“臣惶恐。”
内侍監卻也不敢違逆聖上,即刻端到王若芙面前,道:“王大人,這是漪蘭殿徐貴人親自熬的。”
蕭頌道:“既然是釋真送的,你放心喝吧。”
王若芙微訝:“徐貴人回宮了?”
“下個月是瑞兒生辰,她回來操辦生辰宴。”蕭頌解釋。
王若芙捧着溫熱的參湯,低聲感慨:“皇長子竟也這麼大了。”
内侍監被蕭頌揮退,他暫時擱了政務,一心一意盯着王若芙喝完那盞參湯。
待她放下碗,他才提筆繼續批公文,又道:“已經過了‘七七’,不必再穿素服了。”
王若芙怔了下,才反應過來,蕭頌是在說她肩上的黑布。
“阿淩沒有家人。”王若芙低聲道,“還請聖上允準,讓臣為她守滿百日。”
蕭頌凝望她,終究是點了頭。
“那……”王若芙站起來,“臣告退。”
“若芙。”蕭頌出言挽留,默了片刻方道,“樓淩有什麼遺物嗎?”
王若芙睫羽微顫,她第一個想到的是“淩霜”劍,眼下與姜松霜的靈位放在一起,是小華親自帶回來的。
她知道,蕭頌是想将樓淩的一件遺物奉入神麟閣,隻是,她總覺得“淩霜”最好的去處,就是代替樓淩,陪在姜松霜的身邊。
“有……”
有嗎?
王若芙低頭,竟是語塞,好像什麼都沒有。
蕭頌見她沉默,也轉了話題,語氣放得更輕:“那神麟閣上,她的畫像,你打算交給誰來畫?”
王若芙神色掙紮,忍不住想,自然是她親自來畫。
可是她還能畫嗎?
她的右手連筆都握不住了。
蕭頌自然也是知道這一點。令佩畫技不精,王若芙……又可惜了。
若随意揀個畫師,王若芙定然為樓淩遺憾。不如她自己來選,也算最後為樓淩做一件事。
“子聲。”
王若芙又一次大逆不道。
她仰頭望着蕭頌,看清他眼底一刹那的松動。
“阿淩十五歲離開神都,到如今二十六歲埋骨燕然。她半輩子熬盡了心血。”她調整好最動人的神情,幾乎懇求,“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我替她求一封你的禦筆,好不好?”
最怕一瞬間乍然心軟,蕭頌竟說不出半句抗拒。
他應下了。
他沒看見王若芙一息之間,冷下來的目光。
那一刻她徹底确定了。
蕭頌絕對不會為一個臣子畫像,哪怕王若芙低聲下氣求他,他也不會答應。這是為君者的居高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