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答應了。
為什麼呢?王若芙自問自答,因為他心虛,且愧疚。
因為樓淩真的是他殺的。
面對百官他雲淡風輕,面對樓淩棺椁他亦無愧心。
但對着王若芙倔強不肯摘下的黑布,蕭頌終于撕下了他聖主明君的面具。
他也成了那個鳥盡弓藏的高祖皇帝。
離開千秋殿時,王若芙仰頭望天,晴光這樣好,春色這樣動人。
可這座太極宮,卻如此陰毒,分明烏雲密布。
她在神都根基淺,若不是什麼敏感的事情,多用林世鏡的暗樁傳消息。眼下卻不行。
王若芙忖了片刻,還是回去找那個令佩派來的親信侍從,叫他親自送一封信去南邊,給舒堇。
月前,嶺南道蘭台給她遞來一條線索。王若芙暫時壓了下來,按兵不動。
她在等一個合适的時機,讓舒堇立功的時機。
蘭台不能永遠由林世鏡代管。該是她的,還是要握在她手裡。
到了這步田地,她該做的已經不是“退”,是“争”。頭破血流地去争,不畏生死地去争。赢了萬世流芳,輸了,也不過此身付之一炬,她又不是第一次死。
日子入了初夏,南邊傳來個好消息。
南海見大元帥死了,投機取巧想來分一杯羹,結果被神濟軍打得落花流水,甚至打出關外,打得南海三十年沒有反抗之力。
而奏陳勝利的軍報中,卻提到了一個特别的人。
曾經的蘭台左令史,如今在嶺南做縣令的舒堇。
神濟軍将領言明,若非舒堇通曉南海關外地勢,及時帶領精銳切斷南海糧草補給通道,這場仗也許沒那麼順利。
舒堇之所以精通關外地勢,蓋因她是跟着王若芙乘船出海的。
而南海的糧草補給通道,便是那一陣子裡,她們隐姓埋名偷窺到的。
嶺南蘭台發現南海有異動,立刻上報至神都蘭台,林世鏡不在,消息被王若芙壓了下來。
王若芙算準了南海演兵、備下被服糧草的時機,讓舒堇立刻趕到岐山河道,立下這樁汗馬功勞。
她這事兒做得不厚道,她在拿邊關疆土作朝局中的豪賭。
但凡南海早一步動,國朝南邊都有可能陷入危機。即使南海不成氣候,那畢竟也是一場戰争。
王若芙認了,認了她就是這樣一個人。
當年在蘭台尚能高喊“惟一準則是真相”,如今做了這紫袍天官尚書,真相之前,重要的竟然是立場。
蕭頌明知這一遭有王若芙的手筆,但她事情做得細緻,一時無法發落。
他在千秋殿俯視她,平聲道:“左右提拔一個舒堇,遂了你的意,讓你開心開心,又何妨呢?”
王若芙躬身拜下,“舒堇功勞在身,提拔合情合規,和臣的意願有什麼幹系呢?”
“說吧,賜她什麼官位,你才能滿意?”蕭頌笑了一聲,毫不在意的模樣。
王若芙垂眸道:“聖上知道。”
蕭頌直直看着她,“你想讓她做蘭台令史?”
“舒堇跟随臣四年,踏遍國土南邊,無論是南海關,還是長楊山,說她是頭功絕不誇大。”王若芙一字一字道,“聖上知道,蘭台但為真相與清明而存。既然如此,為何不将蘭台交回到全心追尋真相的人手上呢?”
“可現在的蘭台令史是林栖池。”蕭頌目光複雜,“難道你也不信他?”
“栖池外任黜陟使,一沒有時間,二……他也從未‘落地’過。”
殿内一時靜了。
蕭頌沒想過,王若芙會對林世鏡說出這麼狠的話。
他微微蹙起眉,“栖池幾次想自請外任,朕都勸了回去。你在南廣那一回,他聽說你一個人深入毒窟,夜半縱馬獨闖城門,不惜與朕對峙,也要去救你。”
王若芙面色平靜,隻是心間像浸滿了水,泡得滿是酸楚。
蕭頌繼續道:“朕知道,他人在神都,心裡總是在牽挂你。若朕松口,若他道心再不穩哪怕一點,他早就追随你去了。你以為他不想要‘真相’嗎?你當他願意在這太極宮裡弄權浮沉?”
他都是為你。
為你有朝一日回來,起碼能有一個勉強清明的朝堂。
“現在你倒說,他從來沒‘落地’過。”蕭頌笑了笑,“之前齊再思說栖池為了你不值當,朕現在看明白,的确是不值當。”
王若芙,你良心何在。
“所求不同。所以我們隻能做夫妻,做不得知己。”王若芙坦然道,“聖上不答應也罷,明日上朝,臣仍會奏請擢升舒堇為蘭台令史。合适的,就是合适。”
“王若芙。”蕭頌沉了語聲,“你隻是仗着我不會殺你。”
“當真嗎?”王若芙回身看他。
蕭頌愣住了。
“聖上當真,不會殺我嗎?”
她目光如劍,直直刺進蕭頌眼底。
那一瞬間蕭頌恍惚覺得,她知道了,她什麼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