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雨打窗檐,泛起清寒的涼,百官早起上朝時,人人添了一件厚衣。
神都入秋了。
暮夏,蘭台舒堇被派去嶺南。
她一走,王若芙就病了,先發了一場寒熱,又斷斷續續地咳嗽到今天,嗓子都是啞的,腦袋也昏沉得很。一日她對着鏡子,病容憔悴、眼底血絲遍布,才驚覺自己仿佛又回到了上一世,成為昭陽殿那個神魂散落的活死人。
她喝了一盞濃茶,勉強吊起精神。走路時隻覺得頭重腳輕,待到千秋殿立在右手第一位時,已然嘴唇煞白。
齊策站在她後頭,一見她這模樣吓了一跳,小聲道:“你怎麼跟被人吸了精氣一樣?天官就那麼忙?”
王若芙現在是進氣趕不上出氣,她豎起兩根手指:“昨晚就睡了不到兩個時辰。”
“天菩薩,你真是神人。”齊策啧啧感慨,“不過栖池沒照顧你嗎?他哪兒舍得你一天隻睡那麼一會兒。”
王若芙咳了兩聲,病恹恹的,刻意不往身後林世鏡的方向看。
“他也忙不過來。”
說話間,内侍監拖長了聲音唱:“聖人到——”
王若芙與齊策立刻收了聲,各自站好。
她乃天官第一臣,正要舉笏闆禀報,卻見金銮座上蕭頌一擡手:
“且慢。”
語罷,蕭頌掃視一圈,沉如海的目光壓迫得衆人不得不更低頭。
王若芙眉心一跳。
忽然覺得秋風徹骨的涼。
“數日前,有人呈上一封奏疏,列了芙卿三樁罪名。”
滿殿噤聲,惟餘夏末未死的蟬,仍在外不知生死地嘈雜鳴叫。
“一罪,私自殺害朝廷官吏。”
聽見蕭頌緩而低沉的語聲時,王若芙甚至是混沌的。
她疑心自己病沒好,疑心如今仍是場迷離幻夢。
然而一陣穿堂風過,她幾乎要咳出血來,再擡頭滿面畸形的浮紅。
“敢問聖上,”王若芙不退不避,“臣殺了誰?”
内侍監當即一揮拂塵,揚聲道:“帶證人柴闳上殿——”
王若芙冷靜地回身看,證人是個披頭散發的青壯男子,絡腮胡、臉上一道疤,最顯眼的是他空落落的左袖管。
所謂證人柴闳——王若芙看清他面龐後,頃刻瞳孔一縮。
那是四年前,她從富春縣北上回神都時,在樂川驿遇到的匪徒。
她求真相、捉貪官,幾乎動搖整個吳地錯綜複雜的官員根系,烏程一案後,江南東道官吏大換血。
因而招了仇家,這是很正常的事。
但當年那個被雇來的殺手,眼下卻搖身一變,成了蕭頌口中的“朝廷官吏”。
王若芙蓦然生出一股被愚弄的薄怒,“他當年分明是在樂川驿追殺臣的匪徒!臣回神都之初,聖上不是就知道了嗎?”
“回王大人,他不是。”内侍監道,“柴闳是登記在冊的左翊衛校尉。當年聖上遣柴校尉和左翊衛的幾位将士去樂川接應您,結果您将他們盡數殺害,所幸柴校尉命大,被您砍斷一臂後裝死躲過,這才能在今日來揭穿真相。”
“荒唐。”王若芙仰頭看着蕭頌,“倘若他們真是奉命接應我的左翊衛,又為何在死了這麼多年後才開始追究?聖上,您不覺得可笑嗎?”
大殿諸臣聞言,俱都垂首不敢多言。
人人都知道,聖上這是要将千秋殿作刑場,将這位女天官徹徹底底發落了。
蕭頌不回答她。
王若芙兩步走到柴闳面前,揚聲質問他:“你當真叫柴闳?你當真是左翊衛?”
柴闳支支吾吾,眼神躲閃,“是……是。”
“你分明在說謊!”王若芙眼前猛地一片昏黑,她咬着舌尖道,“當年在樂川驿,你們一行五六人伏殺我不成,我受了重傷,被曾經的高陽公主驸馬桂俨所救,若請桂俨上殿,此身冤屈自可昭雪!”
内侍監默了一刹,餘光瞟着蕭頌臉色,見聖人依然毫無動搖,方才喚人呈上一封信,又清清嗓子道:“證人桂俨供詞在此,王大人,您還有什麼話說?”
那供詞上清清楚楚寫着,為确保王若芙安全,桂俨與左翊衛同時奉聖命在樂川驿接應她。左翊衛負責護衛她安全,桂俨則來為她療養舊傷。
他寫道:天官殺人,确乎無誤,臣親眼所見。然臣手無寸鐵,不敢驚動,因而隻得秘密修書一封送去神都,請聖上裁決。
内侍監又取出一張陳年信紙,邊角泛了黃。
“這是當年證人桂俨寫給聖上的密信。”内侍監彎着身子道,“經聖上與太後查閱過後,确認字迹無誤。”
信紙傳閱到齊策手裡,他飛速看了一圈,臉色越來越難看。
是真的,是桂俨的字迹。
他難以置信地看向蕭頌,又看向王若芙。
此刻,王若芙卻已經明白過來。
那年樂川驿桂俨為什麼那麼巧,剛好路過救下了她?
因為他本就是蕭頌布置的一枚暗棋。
樂川驿,根本就不是仇人追殺。
完全是蕭頌安排給她的一場逼真戲碼。
當年他用樂川驿的追殺威逼王若芙,看吧,你已經惹了那麼多仇人,若不歸順帝王麾下,若不聽從他的話去監視林世鏡,出了神都她即刻就會被追殺而死。
現在,他又颠倒黑白,将這場追殺改寫成王若芙的污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