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刮完桑蟥,已經是夕陽垂暮,終于到了晚飯時間。
一盤姜辣蘿蔔,三碗赤豆飯。
這就是全部了。
林稹累得胃口全無,加上胳膊酸麻,連筷子都使不上勁兒。可要是不吃,一會兒還得幹活,隻怕更沒力氣。
沒辦法,她取了個木勺,舀着豆飯就往嘴裡送。粗砺的豆飯劃過嗓子眼,簡直是上刑。
好不容易熬過一餐,林稹正想起身去房裡歇一會兒,錢氏又匆匆囑咐道:“珍娘,你去屋裡理一理線,待我洗淨了碗,稍後就來。”
林稹沒回嘴,隻是疲憊道:“娘,已經快酉時了,今兒隻怕織不完一匹布。”
錢氏搖搖頭,細聲細氣解釋:“熬一熬罷。家裡窮,又沒有别的進項,再不勤懇些,就得斷炊了。”
林稹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隻是點了點頭,拖着身子往正屋走。
自祖父去世、祖母被二房接去汴京後,正屋是錢氏和林父住着,為了借日光織布,又怕被雨淋濕,就把腰機放在離窗戶不遠處。
連日多雨,支摘窗早早的阖上了,屋子裡暗沉沉的。
林稹點了一盞豆油燈,淡淡的臭氣飄出來。
借着這點微末的光亮,她坐在小凳上,開始整理七八個線筒,再把經線一根根對齊,用竹片相鄰着穿過扣眼……
腳踩踏闆,手持梭子,咯吱咯吱的機杼聲響起。
三人輪換織布,熬到月隐星稀,一匹絹終于織完。
錢氏數了數堆在櫃子裡的兩匹生絹、五匹麻布,松了口氣:“可算是湊齊了,明兒就去縣裡賣了。”
去縣裡?嬌姐兒隻覺渾身都松快起來,她湊巴巴湊過去:“娘——”
親女兒,都不用開口就知道對方什麼德行,錢氏闆起臉:“不許去茶館聽小唱滿嘴胡吣,見了路岐人也不許留下看,更不許亂跑。”
這就是答應她跟去縣裡了!
嬌姐兒笑嘻嘻地摟着錢氏胳膊撒嬌:“娘,你真好——”
錢氏撫了撫嬌姐兒的鬓角,隻覺渾身的疲憊都散了些。她忙裡忙外,不都是為了這個孽障嗎?
“好了,累壞了吧,快去歇息。”錢氏輕輕推了推嬌姐兒。
嬌姐兒正要開口,一旁的林稹已經站了起來,她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隻是點了點頭就往外走。
林稹腰背幾乎闆結,僵硬得連彎腰都疼,四肢猶如墜了鉛塊,又酸又漲。
她忍着倦意去竈台打了熱水,擦了擦身子,這才躺在榻上倒頭就睡。
朦朦胧胧間,林稹覺得床上一沉。林家不大,兩個女兒同住一間房,大概是嬌姐兒回來了。
林稹迷迷糊糊地想。
極快,她就再度進了夢鄉。
林稹睡得沉,同在一張榻上的嬌姐兒卻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着。
她推了推林稹:“别睡了——快醒醒!”
林稹不欲理她,卻連翻身的力氣都沒有,隻是不動彈。
見她這樣,嬌姐兒索性卷了她身上薄被,又擡腳——
“你要是敢踢我,明天我就告訴隔壁陳娘子,說你睡相不好。”林稹睜開眼,倦怠道。
“你——”嬌姐兒氣急。陳娘子最喜歡閑磕牙,什麼事兒經她一傳,全村都知道了。
“我不鬧你了,你不許去說!”
林稹應了一聲,室内再度靜默下去。
月華漸隐,細雨如織,在這樣的靜默裡,嬌姐兒翻來覆去,到底忍不住興奮:“明兒我要去縣裡了!”
林稹阖上眼,繼續睡覺。
“買一根紅绫,叫娘給我縫個邊,系在頭上。”
林稹蹙眉,又聽見嬌姐兒繼續絮叨——
“再買一朵照水梅。”
“石家的青銅照子也好,聽說他家的靶鏡……”
林稹睜開眼,淡淡:“沒聽見娘說的嗎?家裡都快斷炊了。”
嬌姐兒不說話了。
她再傻也能感受到,家裡每況愈下。自祖父去世、祖母被京裡的二房接走後,白米面成了籼米飯,最近又變成赤豆飯,足不出戶的母親開始冒雨下田、兩個女兒沒日沒夜的織布……”
嬌姐兒滿腹喜悅煙消雲散,沉默半晌,小聲道:“那我明日不去縣裡了,再多織點布。”
沒用的。
林稹睜開眼,望着黑漆漆的房梁。
家裡的收入并不低。
一匹生絹要價一貫三百,扣除買生絲的錢,不算人工,其中至少有四分之一的利潤。日織一匹,一年算一百匹,最少也能賺二三十貫。
再加上林父之前在縣裡教書,又有京裡二房送來的錢……
林林總總加起來,年收入百來貫總是有的,林家好歹算是上等富農了。
之所以窮成這樣,是因為要供林父和他兒子讀書趕考。
尋常農戶供一個讀書人已是不易,錢氏一供供兩個,可不就得咬緊牙關,能摳一分是一分嘛!
在這樣的情況下,嬌姐兒努力織再多的布,也是杯水車薪,根本填不滿科舉這個無底洞。
見林稹不說話,嬌姐兒又嘀嘀咕咕:“爹都走了半個月了,也不知道到沒到汴京?”
說着,嬌姐兒又自我安慰:“等爹考上進士就好了。”
或許是這樣的期盼讓嬌姐兒振奮起來,她心情頗好的翻了個身,沒過一會兒就發出輕鼾聲。
一旁的林稹阖上眼,卻再無睡意,隻餘下滿腹歎息。
她一言不發,隻是靜靜地望向窗外。
白雨簌簌,綠桑飒飒,時有料峭春風吹打窗紙聲,連宵不絕。
林稹想了許久,終于阖上眼,沉沉睡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就在她意識昏昏之際,忽然聽見外頭“砰砰”聲。
有人在拍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