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誰匆匆趕來?是誰熱淚滾燙?
一個仇恨充血的眼神突然被放大數倍,伴随着癫狂嚣張的大笑,将一切覆上濃重的血色陰霾。
蘇衡猛地睜開雙眼,焦距渙散,瞳孔深處仿佛還殘留着夢境中的血色。
身邊響起有人起身的動靜,蘇衡沒有反應,仿佛被噩夢魇住。
直到他被人抱入懷中,陣陣暖意隔着衣物傳來,蘇衡茫然擡頭,正對上一雙滿含擔憂與關切的眼睛。來自母親的溫暖打破了回憶的魔障,蘇衡感覺心髒的疼痛正在一點點地減輕,全身的血液又開始緩緩流動起來。
是了,他現在已經重生了。
他出生在一座民風淳樸的小縣城裡,有一雙待他很好的父母,有一位和藹愛笑的祖父,有爽利親切的伯母,還有許許多多堂兄弟姊妹。他不再是沒人要的孤兒,前世的陰影已離他遠去,他可以重新開始,像普通人一樣,過一個平淡又美滿的人生。隻要——
不再行醫。
蘇衡閉上眼,輕輕呼出一口氣,再睜眼時,眸底已是一片平靜。
心髒仍在隐隐作痛,但蘇衡已經平緩了氣息,佯作無事地朝程氏笑了笑。
數月前,程氏剛被診出有孕,蘇他卻突發心疾。好在秦郎中對小兒病痛也頗有研究,一診之下,認為這是寒邪乘心,迫阻陽氣之故,便開了藥方為他治病。但自那日之後,他的心疾便不時發作,藥石無解。
其實秦郎中的診治也算不上誤診,隻是他這心疾發作最主要的病因不在于寒邪,而在于他前世的魔障。就算是神醫,恐怕也很難想到一個未足歲的嬰兒,會因心理原因導緻心疾發作。
但那桂枝生姜枳實湯也不算全然無用,在那之後發作的心疾,痛感都在他可以承受的範圍内,再沒有那日那般劇痛難忍了。蘇衡為了不讓蘇洵和程氏擔心,每次心疾發作時,他都暗自強忍,等心髒自行緩過來。
心病還需心藥醫,索性他這輩子不再接觸中醫便是,隻是辜負了師傅和導師的教導。
“阿娘,我餓了。”見程氏仍不放心地檢查他的身體,蘇衡平靜地開口道。
“哎,我們這就開飯。”程氏停下動作,抱起蘇衡就想下地。
蘇衡小幅度地掙紮了一下,仰頭道:“阿娘,我自己走。”
“你才多大呀,走路走多了會腳疼的,還是阿娘抱着吧。”母子連心,程氏總覺得剛才長子蘇醒過來時的眼神不對對勁,仿佛被什麼魇住了一般,讓她心疼得緊。
“不行,阿娘有寶寶。”蘇衡堅持。
程氏拿長子沒轍,隻好依他,心中又是欣慰又是心疼。别人家一歲多的孩子還在阿父阿娘的懷裡撒嬌呢,自家衡兒卻為了能減輕她的負擔,早早學會了自己走路、自己穿衣、自己用飯,懂事得讓人心疼。
好似自她懷孕以來,衡兒便像變了個人似的,分外黏她的同時,也像個小大人一樣嚴格監督着她按醫囑來行動飲食。蘇洵也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不惜前往成都府,請了當初替她調理身子的婦科聖手柏郎中,專門為她開了孕中養胎的藥膳方子。
現在,蘇洵和蘇衡爺倆都快把她當成易碎的琉璃盞了。
昨日采蓮做了一道雜餡兜子,裡面的“雜餡”是用羊肺羊肚和羊白腸切絲做成的,裡頭放了一塊羊脂和豬油增香,還加了不少蔥絲和姜絲解膩去腥,最主要的是加了花椒豐富口感。她嗜辣,那雜餡兜子添了花椒,香得很,她想吃一個,衡兒偏偏不讓。
因為柏郎中囑咐,不能讓她吃生姜、花椒這類辛辣刺激性的食物。衡兒人小鬼大,不但聽進去了,竟還聽懂了。不僅如此,每日飯後,衡兒必催着她到院中散步。說是柏郎中吩咐了,每日要走動走動,松松筋骨。因此,衡兒日日雷打不動地監督她散步。這真是——
“阿娘?”蘇衡邁着小短腿往前走了一小段路,見程氏還站在原地不動,不知在想些什麼,便轉頭催促道。
“來了。”程氏慢吞吞地跟上,心想,這一胎必須要順順利利,否則,都對不起洵郎與衡兒的一片苦心。
景佑二年,六月。
蘇洵第三女——蘇八娘,果然順順利利誕生。母女平安。
與她早夭的兩位姐姐相比,蘇八娘一出生就健康得很,面色紅黃隐隐,明潤含蓄,而且嗓門巨大,哭聲嘹亮,差點掀翻蘇家屋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