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躺到床上,感覺身邊那張窄床上已經沒了動靜,遲霧還在回想于南的手指壓在他嘴唇上的感覺。
于南的手和他這個人不一樣,指腹有些粗粝的磨損感,就像是頻繁摳指腹那層薄皮導緻的。遲霧用大拇指輕輕摸着自己的食指指腹。
于南有很多煩惱嗎。
所以才會有這種摳指腹制造痛感的習慣來排解壓力。
也隻有這種洩露情緒的小習慣才能讓遲霧找見些于南還是個孩子的真實感。
他和所有進過孤兒院的孩子都不一樣。
不哭不喊,對自己的過去閉口不談,甚至處在這種環境裡還有一種近乎詭異的平和感。
他接受地太徹底了。
窗外的月亮愈來愈沉。
遲霧就這麼昏沉地陷入睡眠。
第二天他醒來時,于南那張床已經空了。
遲霧下意識地尋找他的蹤影,卻一點兒線索都沒有。
才四點多,天剛蒙蒙亮。
房間裡的其他孩子還沒醒。
遲霧輕手輕腳地出了房間,懷裡抱着本書。
走廊裡空曠無人,頂燈已然熄滅,有些昏暗。
遲霧是在走廊拐角的玻璃窗前找到于南的。
于南正坐在窗台上,背側靠着窗戶,視線稍微往外瞥,隔着窗戶用手逗弄着外頭那兩隻土狗。
土狗一黑一黃,黑的那隻蹲在地上沖着他不停搖尾巴,黃的那隻能趴伏着,沒什麼反應,安靜的過分,像是個腦子不會轉軸的傻狗。
于南就逗弄了一會兒,應該是覺得沒什麼意思,就收回了手。他将身子轉正,遲霧才發現,他的臉色有些不正常的白,額頭上還布着層涔涔冷汗。
于南發現黑暗中站着個不知何時出現的人,一瞬表情有些冷下來,而後他看清了是遲霧,眉宇才舒展兩分,但那神情還是不如先前自然,像是刻意維持得一種平和假象。
“你醒了。”他的聲音有些嘶啞,吐字含糊且慢。
遲霧覺得自己像偷偷跟蹤别人的壞小孩兒,他其實沒想過要找于南,但好像出來就隻為了幹這件事兒。
他聞見股嗆鼻的味道從于南身上傳來,很淡,像是已經散了大部分。
是煙味。
遲霧這才發現,于南身上的衣服已經換回了自己穿來的那一套,褲腳上還沾着一片灰黑色的髒污,看着像是香灰。
遲霧想到什麼,說:“你去院長的房間了。”
隻有那兒才有香灰。
于南不鹹不淡地“嗯”了一聲,說:“找衣服。”
他從窗台上跳下來。
遲霧下意識伸手去接,卻又動作一頓。
因為于南已經先一步站穩腳。
于南看見他縮回去的手,臉上沒什麼表情地盯了他兩秒,像是一種無形的審視。
兩人之間距離更近,味道也更明顯。
遲霧分辨出來其中不對勁之處。
這不是院長燒香時産生的氣味,更像是一種劣質旱煙味。
遲霧從不少來收養孩子的男人身上聞到過。
可現在從哪來的這股味道?
甚至染到了于南身上?
院長絕對不會抽煙。她那種人,隻有在掌控感得到滿足時才會有劇烈的情緒起伏,從來不會試圖用煙酒來填平欲望。
孤兒院裡更不會有人半夜闖進來。
這兒的安全防護格外嚴密,遲霧甚至覺得這兒最貴的東西就是那些監控、電網之類的東西,夜晚自動彈出,白日縮回暗角,要不是以前剛記事的時候院長總是喜歡對着他自言自語,他也不會知曉。
遲霧拒絕出去上學也是因為院長之前的話。
學校比起接受教育的場所,更像是一個與社會建立短暫聯接的地方,這兒的孩子去了後,一旦成為了“優質品”,就像是孤兒院的活招牌,自然會有人慕名而來收養那些孩子,至于“劣質品”,自然也有人會挑選的。
她将孩子形容成商品,将自己放置在高高在上的掌控全局的位置上,用慈悲的口吻說着無情的話。
遲霧不想成為商品。
他無所謂能不能去到外面學東西,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裡,隻打算等到看完圖書館裡那些數學書之後就離開孤兒院。
至于之後的打算,就再說,反正他現在連這個世界是什麼樣都沒真正看過,隻知道所謂的童話世界。
但他希望于南能去學校。
因為隻有那樣院長才會給他配助聽器。
有價值的人才值得她付出。
遲霧陡然發現,于南說話時那種味道反而愈發強烈。
于南說:“回去吧。”
他這聲幾乎低到了谷底,幾不可聞,尾音卻很明顯地帶着顫。
于南直接從遲霧身側走過去,卻在下一秒腿下一軟,直接不受控制地往地上摔下去,遲霧眼疾手快地伸手接住他。
“于南!”
遲霧到底還是比他小很多,才剛到竄個子的年紀,被他全身重量一壓,直接一起摔到了地上。
于南半個身體都壓在他身上。
兩人身體貼在一起,遲霧能更清楚地感覺到于南的身體在顫抖,以一種不規律的頻率。
于南額頭上的汗也盡數蹭到遲霧的衣服上,透過輕薄的布料,貼合着皮膚,冷得人直打哆嗦。
遲霧看見地上躺着從于南兜裡掉落出來的東西。
一個鐵質雕花打火機,一朵焚燒了一半還挂着灰的玫瑰花,還有一個隻剩黃棉芯的廉價煙煙頭。
一瞬,味道的來源明了。
這麼一摔,摔得于南連最後一抹強撐着的倔強都碎了。他再也不顧忌體面,一隻手似撓似抓地惡狠狠地在脖子上紮根。
頸側的位置很快就被他抓起層皮,露出下面血紅的肉。他的嘴唇也被他咬的血肉模糊。
是他親爹給他下的那個藥。
隻消一口,就像紮根在身體裡一樣,發作時疼得他死去活來,大腦裡遲緩攀沿的刺痛窒息感也讓他更加難以忍受。
疼。
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