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第一個上門來認親戚的張家人,但這是第一個上門來認親戚的張家女人。
我有點局促。
小花在電話裡語焉不詳地說會有張家的親戚上門拜訪,他似乎趕着去做什麼,再多的信息,我也沒好意思問。
結果就是——來了這麼一個出乎意料的角色。
來者穿着一身很簡單的衛衣,配着牛仔褲和運動鞋,頭發紮了馬尾,看起來像是個女大學生,讓人一眼注意到的就是她顔色異常的眼睛,乍看以為是美瞳,但如果再看的話就能發現似乎是真的。這時候上過大學的好處就出現了,我很快意識到這可能是一種基因疾病,而且她耳朵上戴着類似耳機的東西,更加落實了我這個猜想。很難不讓人聯想到張家族内通婚的問題,可能他們也沒有神仙到可以躲開自然規律,除了記性不太好之外,這好像也是另外一種實例。
瞎子在一旁給兩邊做介紹,胖子在當捧哏。
瞎子拍着她的肩膀說她叫張海盈,内家人,這次上門是給他們族長布置一點任務,說完,他指了指那輛車的後備箱。
當事人并沒有反駁這個說法,她似乎并不在意,隻是簡單地開口打了招呼,算是認下了這個介紹。
海字輩,似乎現在活躍的一批張家人裡,很多都是這個字輩,可能是解體前後出生的一輩人,如今四散飄零,也是令人唏噓了。一開始我以為她名字裡占的字是女孩子常見的“瑩”或者“熒”,結果後來才知道是“盈”,用了好大一個字,張家人就是霸氣,我肅然起敬。
“我來這裡是想請族長回一趟古樓。”
胖子和瞎子去收拾房間了,悶油瓶更是昨天就跑山去了還沒回來,留下我們兩個對着一壺冒熱氣的茶面面相觑。多看幾眼就能發現,她和悶油瓶長得像,張家婚俗的問題,後代多多少少在體貌特征上有共同特征,但很難說海外張和悶油瓶有多像,但他們是真的像,連看人的眼神和性格都很像——都一棍子敲不出一個悶屁來。所以,在我絞盡腦汁想要找點話題活躍下氣氛的時候,她卻突然開口了,殺了我一個猝不及防。
“哦...是有人......?”還沒來得及問為什麼是瞎子帶着她上門的,看他倆都帶着傷的樣子,可能是去什麼地方冒險了,而且這趟冒險,可能折損了一些張家人,需要請族長來辦理後事。
這個問題沒有完全問出來,但她還是懂了,并且點了點頭。
節哀?他們對死亡的概念可能和正常人是不一樣的,還不知道哀不哀呢,我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回話,按理來說,我可以把對付悶油瓶那套搬到她身上,但奇妙的是,對瓶寶典在此刻并沒有發揮什麼效果。
“不用在意,”她擺了擺還纏着紗布的那隻手,替我解了圍,“一些遺留問題。”
我等着她繼續解釋是什麼遺留問題,但她似乎并沒有那個意思,轉頭去研究杯子裡的茶葉了,我隻能悻悻收回了自己的好奇心。
“你和你們族長,以前就認識嗎?”以前上門來的大部分張家人,對悶油瓶都隻有一個模糊的概念,但聽瞎子剛剛說,這是個内家人,所以這一點,我多多少少會有些好奇。
她把自己的注意力從茶杯裡拔了出來,盯着我看了一會,看得我心虛,那眼神,和悶油瓶盯人的時候極像。我不禁收回了放在桌子上的手,暗想他怎麼還不回來招待自己的親戚,真是讓人不省心!
“我們從小就認識。”
“多小?”
“我開始記事的時候。”
哦,和張海客的“兩歲”半斤八兩,你兩拉平。
說到這裡又沒有後續了,她就像一截牙膏,擠一下才肯出來一點,不擠就完全沒動靜,我們又陷入了沉默。是我不太能對付得來的類型,可能是我們不熟的問題,可能是她的問題,總之,冷場肯定不是我的問題。
背後打聽總歸是不太好的,但不能幹坐着,隻能委屈委屈不在場的人了。
“你們族長小時候是個什麼樣的人?”
張海客其實和我講過一個版本,但我很好奇不同視角下的小悶油瓶又是什麼樣子。
“很普通的張家小孩,”她給了一個評價,“你們這些人對我們的家族有很強的好奇心,也覺得他是個神仙一般的人,但其實張家盛産這種人。”
沒想到的是,她其實沒有那麼不愛說話,如果有話題,她還是會好好說的。
“那你呢?”我大膽發問:“你也是嗎?”
她瞥了一眼過來,看不出情緒,可能是有點不爽,但她還是接住了這個話題:“是,沒什麼特殊的,從會講話的時候就得守無數規矩,大家都是這樣,隻是因為出身、天賦的不同守的規矩的數量可能有差異。我屬于身上規矩比較多的,而他因為身份特殊,其實狀态比較尴尬。”
她似乎願意講一講,我坐直了身子。
“我不知道你了解到哪個程度,但——”
“你們聊什麼呢?”我們的話題被大踏步走進來的瞎子打斷了,他手上拎着一瓶啤酒,還挂着水汽,似乎是剛從冰箱拿出來的,這是胖子的存貨被翻出來了。他腿長,三兩步就走了過來,一屁股坐到了我們對面。
“說什麼八卦呢,怎麼不帶上我?”
張海盈似乎對自己的發言被打斷不太高興,她盯着那瓶啤酒,又看看瞎子,似乎非常譴責,但也不說話。
空氣沉默了。
瞎子擺擺手,把手從瓶口上拿了下來。
“不喝了,今天不喝。”
“我們在聊小哥的童年,”他居然真的收手了,我有點驚訝,“你也要聽嗎?”
他停頓了一下,露出了一個似笑非笑的微妙表情:“那你問對人了,為什麼不問問啞巴的神奇未婚妻呢?”
我倒吸了一口涼氣,腦子裡瞬間奔過了無數狗血故事,什麼苦等百年沒有等到無情的丈夫回頭的望夫石,挖野菜挖了十幾年的王寶钏,這家夥現在找上門不會是來算賬的吧,我這可不是老娘舅,不能解決這種問題。
“别聽他胡說,”她十分不妙地眯起了眼睛,“這事情我不想解釋,但不是這樣的。”
“你還是回北京去吧,”這話是她給瞎子說的,“接下來我就不帶你了。”
沒等到他們就這個問題開啟下一輪扯皮,跑山回來的悶油瓶拯救了張海盈單方面的劍拔弩張。
這應該是一場時隔多年的重逢,而且他們似乎有着很深的淵源,重逢的場景略顯潦草,兩位當事人也都不太會說話,他們站在院子裡完成了見面。瞎子知趣地勾着我的脖子進了屋子,等再次看向外面,他們已經說上話了。
萬幸的是,場面似乎非常和諧,沒有狗血的哭鬧,沒有抱頭痛哭,悶油瓶糟糕的記性裡應該也沒有忘記這位親戚,他們平靜地說着什麼,距離有點遠,聽不到聲音。
放他們見面之後,我和瞎子開了那瓶啤酒,不知道為什麼,動作非常鬼鬼祟祟。瞎子和我聊了他們在柬埔寨深山老林裡的冒險故事,這個故事在他們這些人的生活裡應該也算不上最具有奇幻色彩的一批,但這背後關于張家的恩怨情仇還是引起了我的興趣。
他說得或許有道理,就是活的太長,而且覺得自己是天龍人,才能做出那些看起來有些荒唐的事情,但從另一個角度想,這樣的抗争是不是也是盛大的呢?雖然最終落得了一個可悲的局面,死了那麼多人,但他們反抗過了,這是非常需要膽量的。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别覺得這些人很厲害,覺得他們厲害就是給他們臉了,你怎麼還沒學會給這些人祛魅?”
“承認别人的牛逼不丢人。”
“他們也是人,也會被感情絆住手腳,失去理智,這件事裡,一部分操作是因為感情而起的。但是神仙不會,神仙說幹你就幹你。”
“他們嗎?”我狐疑的看了一眼院子裡的兩個人,他們正蹲在那裡侍弄小雞,看起來不像是會感情用事的人。
“或許吧。”他的語氣很耐人尋味,“你看着他們像是兩塊石頭嗎?”
他們頭一天來,第二天淩晨,悶油瓶就帶着張海盈出發去張家古樓了,我也算是知道了他們車子的後備箱裡都裝着什麼,說好了三天回來,就兩個人去。
瞎子坐在一邊看他們收拾行李,意外的沉默。那兩個人本來就是沒有話題就能一直閉嘴的類型,加上他的反常沉默,場面更加詭異了。
總覺得好像有哪裡不對勁,但我說不上什麼。
我把他們送出村子,覺得這個事情有點地獄笑話,這怎麼不算是一種老張們的回家省親。我眼神複雜地看着後備箱,心想,好像我的車上從來沒坐過這麼多張家人。
不知道這些人的年紀加起來有沒有兩千歲。
但無論他們活了多久,經曆了怎樣的人生,現在,他們的時間也不會再流逝了,而剩下的幸存者,也不多了。
後視鏡裡,兩個人齊刷刷的在睡覺,靠着靠背的動作标準的像是一個培訓班出來的——等等,他們真是一個培訓班出來的。
瞎子是一個特别能侃的人,和悶油瓶完全相反,他的到來讓這個小院也活泛了起來,胖子很喜歡和他扯一扯北京的青蔥歲月,我們偶爾聊一聊他們的冒險,我的張學研究又被他嘴裡零零碎碎的信息填補了一些,不知道那兩個張家人此刻在哪裡,面對古樓裡的一衆不再說話的親戚和帶在身上的親戚,都會說些什麼,想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