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不知何時又開始飄起了鵝毛大雪,清冷的月光透過薄如煙的雲層,直直灑入崎岖陡峭的山間。
大片雪花被呼嘯的北風裹挾着搖曳而下,穿過密集的冷杉林降落到地面上。
轉眼間,已是茫茫一片。
谷底,一匹倒在地上的馬兒瞪着雙眼劇烈顫抖着,沿着缰繩看過去,它後面是一架散架的馬車。
殘破的馬車散開,死寂的木闆忽然動了一下,縫隙深處忽然冒出一抹突兀的朱紅色,伴随着幾聲咳嗽,一隻纖瘦白皙的手孤零零地垂在半空中。
林錦璨終于醒了。
她迫切想吸取新鮮空氣,胸口上的木闆卻過于沉重,壓的人幾乎窒息,她吃力移動身子,費了老大的力氣才從縫隙裡爬出。
少女裹着朱紅的披風整理着淩亂的烏發,她搖晃着身體在雪地裡走了幾步,然而,幾股不知從何處飄來血腥味沖入她的鼻腔使她胃部痙攣起來。
幾乎讓人作嘔。
“噗呲…噗呲…”
一道細微詭異的聲音從身後響起,在寂靜無人的雪地顯得格外刺耳,林錦璨劇烈地喘息着,才要松懈下來的身子又緊繃了起來。
少女緩緩蹲下,杏眸微斜,眼角處一點黑影閃動着,她悄悄拾起了地上的長劍,等待對方主動出擊。
時間似乎靜止了,寒風宛如刮骨刀般割裂着臉龐,山間霧色把少女的眼睫暈濕。
“嗡!呤!”
懸挂于耳後的碎發一顫,在鋒利的寒光即将劈下時,林錦璨睜眼,立刻抓緊手裡的長劍,長腿一掃,那黑影膝處一軟,在影子即将栽倒的瞬間,她将長劍一揮。
血珠砸落在潔白的雪地上,在極度寒冷的天氣下竟着一汪熱氣。
飛揚起的碎雪,落在少女的繡花鞋和鵝黃色裙擺上,電光火石之間,血霧飛濺,一顆漆黑的頭顱悄無聲息落地。
本是護送她嫁入謝家的管家何歧死了。
林錦璨看着屍首冷哼,随後抓起頭顱的頭發,将屍體拼接起來,青黑色綢緞裹着的身體瞪大雙眼,似乎是死不瞑目。
死不瞑目?
她與這管家無冤無仇,甚至在京都時待他不薄,這般賣命,處心積慮地要将她殺害,難道隻是因為謝老夫人不滿她這個即将過門的兒媳麼?
林錦璨曉得自己出身卑微,她要嫁的謝家是百年望族,自然是瞧不起她這個六品官家的庶女的。
不滿歸不滿,可這痛下殺手,謝老夫人未免也太狠。
她若真是個深閨女子,今日怕是真的要曝屍荒野了。
少女軟底繡花鞋踩在疏松的雪地上,朱紅披風拖于身後,那不含一絲雜色的白狐狸皮毛圍住修長的頸脖,榴紅的嘴唇微抿着,将人兒愈發顯得面目嬌柔堪憐。
她緩緩擡頭,映入眼簾的是崎岖高大的崖壁,這裡幽州,恰逢這幾日大雪封山,近幾個月來是絕不會有商隊來往的。
換句話說,等待救援是沒有指望的。
先不說若要孤身一人從這裡出去比登天還難,哪怕她憑着這些年的求生經驗出去了,謝家人也定會起疑心。
畢竟,有哪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深閨小姐能徒步跋涉幾公裡從大梁邊境到京都的呢?
更何況林家二小姐在衆人眼裡可是幹不得一點兒體力活的藥罐子。
這樣想着,手心忽然傳來鑽心的刺痛,她擡手,雪月下,微粉的掌心下有一條黑色的蟲子蠕動。
她握拳,隻要這要命的蠱毒在,閣主的命令她不敢不從。
哪怕這謝家是虎狼窩也必須嫁啊。
“喵嗚—”
林錦璨聞此一愣,她立刻轉身奔至報廢的馬車旁,十指擡開倒刺的木闆,找到那團毛絨絨的東西。
還活着。
她欣慰地松了一口氣,把狸貓抱在懷裡輕輕安撫。
林錦璨揉了揉指節上留陳年凍瘡,發現小貓爪子下勾住了她繡了一半的鴛鴦蓋頭。
說起來,她與那要嫁的謝家二郎算半個青梅竹馬。
八歲那年,她國破家亡,從大夏朝最尊貴的公主,成為了階下囚。
當大梁的鐵騎踏破皇城,她原本要同她阿姊一樣,散開青絲脫去外衣受最屈辱的“牽羊禮”。
是一比她不過大兩歲的少年将她從暴雨泥中抱起來,給她養傷教她功夫,少年告訴她,若想活下去,隻有讓這天下最神秘的組織千機閣收下她。
千機閣嚴酷訓練五載,所有人都告訴她,她模樣嬌美,是制服男人最好的毒。
後來,她便有了個新身份,冒充已經死去的林家二小姐,日後利用貴女的身份,潛入手握重權的謝家做細作。
日子本來就這麼清淡如水地又過了三年,直到獵物現身的那天。
謝家二公子路過她所住的莊子時“恰巧”遇了劫匪,在刀劈下來的那刻,為了博取信任,林錦璨以命相護。
謝二感激不盡,便常以書信與她來往,後來更是會半夜從謝府偷偷跑出來看她,給她買最喜歡棗泥糕吃,她亦會給他繡些女兒家的玩意兒佑他平安。
謝二情窦初開的年紀,一來二去這春心便動了,哪怕謝夫人不答應,他也鐵了心要娶林家二小姐為正妻。
空谷間不斷傳來幽幽的狼嚎聲,林錦璨回過神,可她腦海裡竟然蹦出謝二發起怒來,那張猙獰兇狠的臉。
她搓了搓胳胳膊起身,無論日後如何,先平安度過今晚才是。
少女戴起火紅披風的帽子,把整張小臉埋在柔軟的絨毛裡,她蓮步輕移,抱着雙臂一人緩緩行走于白茫茫的山林間。
寒風灌入肺葉,視線朦胧間,她想起死去的爹娘和兄弟姊妹的亡魂,收緊拳頭,将在謝二那裡受的屈辱咽下肚子。
蕭氏血脈隻剩她一人,她會永遠記得自己叫蕭妩一,隻要她在一日,這複國之心便永遠不會坍塌。
鼻尖蓦然酸澀難忍,心髒驟然緊縮着,她蹲下将壓抑許久的淚水在這無人之境宣洩而出。
溫熱的淚水砸入雪地,林錦璨抱着與她相依為命的小狸貓蹭着,隻是一瞬間,她忽然想起什麼,心髒猛然一沉,随後取而代之的是未知的期待。
她蹙眉,回憶起謝家管家最後的模樣。
他在舉刀殺她時,他的狀态為何與常人不同?
雙唇烏黑,眼白飽滿血絲,嘴角似乎挂着血。
這模樣明顯是中了毒啊!
謝家管家原本是在她的馬車上動了手腳,想馬兒驚了才讓她滾下山崖摔死,但她不是真的林錦璨。
在馬兒驚了時,她利索地割斷缰繩,在墜崖的瞬間,她用内力踩于崖壁上枝桠,才不至于慘烈地震碎五髒六腑。
若非謝家管家毒素發作,她或許都不足以這麼容易殺掉他。
可這毒哪裡來的?
又或者說,在馬車亂竄墜崖時,還有誰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