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年累月的焚香禮佛,使得佛堂内始終缭繞着一股香灰的味道,清貧小廟裡當然燒不起名貴的香,但歲月和堅持,讓這股香火氣變得比任何名香都悠長,即便風雪從開着的半扇門裡闖進來,也驅不散已經浸入一磚一瓦中的氣息。
一如這七年來無時無刻不在燃燒的仇恨煎熬,已經滲入了人的骨血。
小隔間内,男子回道:“這算你們問我的第一個問題,我的回答是,他不該死。”
問話的公孫雨幾乎跳起來:“狗屁!你他娘的聾了嗎?居然說這樣豬狗不如的畜生不該死!”
中原八義的其他人也緩過勁來,怒不可遏道:“他與人勾結,殺了我大哥,死不足惜!”
“他若是無辜的,怎麼會為了逃避咱們,一躲就是七年!”
“我大嫂親眼得見,那些人說來找我大哥尋仇,他若和那些人沒有關系,怎麼會和領頭的說話,态度熟悉,還放任他們殺人後離開!”
“你與鐵傳甲相熟,竟能為了包庇他,說出這樣的話來!”
“你說他不該死,你算老幾!”
隔間内的女子忽然道:“他說老甲不該死,那就一定不是老甲的錯。”
隻是她的内力淺,聲音低,被衆人一句高似一句的诘問聲壓了下去,直到易明湖開口,依舊是那冷冷淡淡,不知是恭維還是嘲諷的語氣,将滿堂的雜聲壓下:“哦?那敢問閣下,憑什麼說他不該死?”
那男子笑道:“哈,你看,武功不夠,你連話都說不出來,更不會有人聽。”
未等中原八義追問,他又悠悠道:“這是第二個問題。”
這句話雖短,但每一字都帶着雄渾的内力,落在聽者的耳中,如有千斤的重量壓在身上,氣血随之一陣翻騰,說不出話來,心中更是驚駭萬分,沒想到這男子年紀輕輕,内力竟如此驚世駭俗!
那人卻在壓下這片喧鬧後,若無其事地繼續說道:“這是你們所經曆的事情始末,說的很清楚,那我也說說鐵傳甲的經曆。多年前中原一帶曾發生了多起大案,有人劫掠财物後逃之夭夭,被劫的都是富商權貴,這些人有權有錢有勢,安能咽下這口氣,便讓手下去查,可下手的人始終不知身份,終于這樁連環案驚動了公門裡的人,專門派人來查此案。”
佛堂裡的人不知道他為什麼忽然扯起不相幹的事來,隻是被他那一句震得調息回氣,不能開口,唯有易明湖短促地冷笑了一聲。
男子當然不是閑來講古,很快他就提到了這樁舊事裡最重要的人:“經過他們的搜尋查找,心中有了懷疑的人選,隻是他們沒有證據,此人的名聲又極好,為了不打草驚蛇,領頭的人便找來了自己的朋友,也就是你們口中該死的鐵傳甲。”
“他想要鐵傳甲去接近此人,搜查出他家中藏匿的被盜珠寶,作為證據,鐵傳甲隻知朋友要查一個江洋大盜,便一口應下了此事,到了那人身邊查證。”
易明湖轉過氣來,嘶聲道:“你是說,那鐵傳甲本就是為了查案,才故意接近翁老大,但翁老大怎麼會是江洋大盜?!”
男子“嗯”了一聲,道:“你這個問題可以算在第二個問題裡,但你若肯細想,這便不算個問題。翁天傑的确是個為了朋友仗義疏财的人物,他好朋友,也好面子,又不忌往來,你們兄弟幾個有家有業,自然不會向他伸手,但别人就不一樣了,如你所說,翁天傑又不是李家這樣的高門顯戶、有累世積蓄,像他這樣過于講義氣的人也做不了大生意,他哪裡來的錢财招待八方來客呢?”
“義薄雲天這四個字,可不是那麼好來的。”
衆人中,對錢财經營最為敏銳的金風白和張承勳都臉色驟變,金風白更是面露痛苦之色,垂下了頭顱,邊浩凄然慘笑,他沒想到當初鐵傳甲竟是為了這個和自己結交,其餘人都默然無言。
公孫雨道:“你是說,你是說大哥他為了維持花銷,去做了無本的買賣?!”
金風白斷然道:“但我相信大哥的為人!他一定挑的都是那些個為富不仁的惡人,絕不會傷害好人的!”
易明湖陡然轉頭看向金風白,厲聲道:“你也知道這件事!”
金風白原本有一張白淨的臉,但這些年風吹日曬已變得黝黑,此刻在兄弟幾人的目光中一點點蒼白下去,他緊閉着眼睛,似乎這樣就不用去面對被揭開的真相。
可人隻要做過的事,就會留下痕迹,即便這些痕迹不被人察覺,舉頭三尺,還有神佛。
金風白睜開眼,擡頭看着台上的佛像,聲音艱澀道:“大哥他太講義氣,無論什麼人來求他,他都有求必應,我曾擔心他入不敷出,想要拉他合夥做生意,其實就是換個路子幫他,我們是結義兄弟,弟弟幫哥哥是應該的,可翁老大拒絕了,他說自己做不來這些營生,憐惜弱者,又看不慣為富不仁的,一定會把事情搞砸,但他若不出力,豈不是白占便宜,他是萬萬不能占兄弟便宜的。”
“他要接濟别人,又不願受兄弟幫忙,自然會鬧窮,他就是不為自己,為了那些個朋友,他也隻有在暗中想法子來周轉經濟,這樣做,并不是為了他自己,所以我察覺到他的錢财來曆不明後,也未曾對任何人提起過。”
隔間内的男子道:“但是這樣巨額的錢财找不到來源,查案的人當然會懷疑他,鐵傳甲也的确在他家中找到了證據。”
樵夫道:“他是官府的探子,便将這些證據交給了官差,這才是翁家莊血案的根源?”
男子歎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他答應朋友的事做到了。可鐵傳甲覺得翁天傑為人實在不錯,待他也赤誠竭己,而那些被盜的人,也确實個個混蛋,所以他便去找了自己的朋友,想要周旋此事,沒想到,事情查證後,那些被盜的人家竟繞過公門,派了手下去翁家殺人,鐵傳甲得知消息趕到阻攔,卻是晚了。”
公孫雨喃喃道:“難怪,難怪他們說和大哥有死仇,原來是這樣結下的仇恨,原來如此。”
西門烈茫然道:“他既然沒有做過,為什麼不解釋?”
金風白道:“因為他和我一樣,想要保全翁老大死後的名聲,人死為大,何況他的确心中有愧,翁老大待他這樣好,他也認了翁老大這個朋友。”
為了朋友死後的清名,維持住翁天傑生前最看重的臉面,鐵傳甲甯願自己背負上出賣朋友的罪名,隐姓埋名了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