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明湖冷聲大笑起來,他的笑聲好似夜枭,凄厲森然:“好,他不說,你也不說!你為了保全翁老大的名節,眼看着一個無辜的人背負罪名,看着咱們不辨是非,做了八個烏龜王八蛋,将他追得無處容身,你真是翁老大的好兄弟,好!”
他笑着笑着,那雙瞎了的眼中,竟落下淚來。
金風白道:“我也知道,他是個漢子,我對不起他,可我又該如何抉擇?我沒有法子,沒有法子——”
一直沉默不語的翁大娘忽然站起身來,她沖到金風白面前,舉起手就在他臉上打了十幾個耳光,打得他翻倒在地,恨聲道:“你說你為了翁天傑的名聲,他若還活着,一定恨不得自己死了!”
而後,她又狠狠打了自己十幾個耳光,直打得眼罩落地,兩頰腫起,一口血和着唾沫吐出來,掉落了兩顆牙,翁大娘摸着自己右眼的傷疤道:“這是我那夜留下的傷,他們幾乎一刀把我劈死,我也的确昏死過去,但我沒死,我一直以為,我沒死是老天有眼,讓我把鐵傳甲做下的事說出來,不讓背信棄義的人逃出生天。”
說到這裡,她像是受傷的母狼一樣哀聲嘶吼道:“賊老天!賊老天!早知如此,我那天就該死了!我就該和他一起死了!”
翁大娘跪在地上,死死握住金風白的手臂,放聲大哭起來,她應該怪他,但又不能怪他,七年來家破人亡,一身寥落,卻仇人不是仇人,血債無處解脫。
她隻有咒罵這無常的命運,無情的蒼天,隻有淚水才能發洩她滿腔的苦楚辛酸。
誰能忍心看這樣的場面?
佛堂中的所有人都無言垂淚,連畏懼他們一身江湖氣、躲入簾幕後的老和尚,都燒了一壺熱水來,分了幾個茶杯放下,想要用這人間的一點暖意,稍稍慰藉這份蒼涼。
可清水怎麼能洗去人心的傷痛?
張承勳拍開了手中酒壇,苦笑道:“按理說,佛堂中本不該見葷腥酒水,可我今天實在是不想理會神佛。”
他将壇中的劣酒傾倒出來,用幾個破碗裝了,遞給身邊的兄弟,幾人在翁大娘嘶啞的哭聲中,将這壇酒分了,冰涼的液體順着喉嚨流入腹中,換做七年前,萬牲園的安樂公子何曾飲過這樣的酒?
可時間久了,他也漸漸分不清好酒和劣酒的區别,入口都是一樣苦澀。
今天這碗酒更是他生平喝過的,最苦的酒。
易明湖将碗中的酒飲盡後,又轉向隔間的方向,問道:“閣下許了我三個問題。”
隔間内的男子道:“是,你們已經問了兩個,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易明湖緩緩道:“最後一個問題,我想知道,鐵傳甲去了哪裡。”
邊浩猛地轉身看向易明湖道:“二哥?那鐵傳甲既然是冤枉的,那我們——”
易明湖截斷他的話頭,冷冷道:“怎麼,難道我們冤枉了人,不要賠罪嗎?七年的時間,他為翁老大這個兩月的朋友,背負了七年的罵名,咱們是翁老大的兄弟,該為他報仇,也該為他報恩,翁老大不在了,這份恩情自然也記在我們頭上。”
公孫雨灌下了手中酒,道:“二哥說得對,咱們恩怨分明,既然欠了他姓鐵的,就該還他。”
衆人齊聲應了,欠了的債就該還,無論欠債的人是誰,若是受人恩惠卻不思回報,那便不配做人。
公孫雨面向隔間,甩手給了自己一巴掌:“這位公子,剛剛是我出言不遜,給您賠罪了,還請您告知咱們,鐵傳甲的去向。”
那男子笑了笑,歎道:“我說過,這三個問題我一定知無不言,可這個問題我确實不知情。李尋歡走得悄無聲息,沒有和任何人道别,我隻送了送他,沒有問他準備去哪兒,也沒必要問他。”
“一個傷心失意、為自己做錯的事自責離去的人,需要的大概隻是一個安靜的地方,讓他跳出江湖的紛争,好好想想自己走過的路,他什麼時候想開了,什麼時候自己就會回來。”
易明湖緩緩道:“聽說他為了兄弟,辜負了佳人,佳人離去,他又覺對不住朋友。”
隔間内的男子道:“想要兩邊的選項都得到保全的人,落得兩方落空,也是常事。”
當情與義不能兩全時,人要做出抉擇,可人生的抉擇又何止情與義?義氣和義氣之間,也是要做出選擇的,可把這些根本難以衡量的選項上了秤,就注定是一場悲劇。
易明湖點了點頭:“閣下的意思,我們明白了,他們既然想要清淨,咱們不會去叨擾,剩下的日子還很長,總有我們還上這筆債的時候。”
隔間内的女子忽然開口道:“或許到了那時,對老甲而言,他得到的不是一筆償還的債,而是一群解開了誤會的朋友。”
佛堂内的八人沒有回話,他們擦了擦眼淚,收好破碗和東西,紛紛站起了身,外面的雪會越下越大,他們已經沒有了要去追索的目标,小廟容不下這麼多人,他們也該走了。
走吧,走吧,外面的風雪太盛,離家七年的人,是時候回去看一看了。
邊浩把放在地上的茶具拿起來,放到佛案邊,就要去摻扶翁大娘,卻聽見隔間内的男子道:“不急,你們眼下還不能走。”
“你們中了毒,若走出這間小廟,在風雪裡走不出百步,就必死無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