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詩音掀起車窗一角,看着車外的景象,從繁華處漸漸向尋常人家去。
她自幼養成了隐忍孤傲的性格,這讓她很少表達自己的想法,往日裡和李尋歡相處,兩人對彼此了解太深,很多事不必說破,就能意會,那時隻覺得這無言中自有隽永的情意在。
如今她雖然有了些改變,但依舊習慣獨自消化情緒、思考問題,現在她就在想,邀月為什麼要帶她來見這幾位制燈的大匠。
在見蓮花生時,她覺得是因為王前輩,邀月擅長易容、醫術,談及這位千面公子時口吻熟稔,顯然和那位奇人交情不淺,邀月想要見見對方口中的制燈匠人,也不奇怪。
可在見過錢不二後,她心中有所觸動,隐隐約約感覺到,邀月說要邀自己同遊,也确實是想讓她看一些東西——不隻是自己從未見過的景物,還有外面複雜的恩怨情仇和人。
道理寫在一本本書裡,從别人口中說上千萬遍,不如親眼去看、親身去體驗從而感悟到的一分深刻。
她忽然有些好奇,邀月能成為現在這樣,又經曆了多少呢?
馬車穩穩地停在了一處巷口,林詩音從車窗望過去,就見不遠處支着棚子,那兒挂着許多普通的燈籠,來買燈的人也不少。
比起蓮花生和錢不二,這裡才真像是節日将至時,賣花燈的名匠門前該有的熱鬧。
顧绛一推車門,寒風撲面而來,吹散了車廂内讓人昏昏欲睡的暖意。
兩人下車後站定,顧绛笑道:“這兒的生意不錯。”
車夫微微躬着身回道:“畢竟經營了四十多年,從老聾爺還在的時候,到現在的鄭老闆當家,京城的百姓都習慣了,而且鄭老闆為了傳承手藝,收了不少弟子,這些徒弟做的花燈比外頭精緻,又不貴,寬裕些的人家會買一盞過節。”
顧绛向林詩音解釋道:“這老龍頭的二弟子鄭風,是他妹妹的女婿。老龍頭的那些親人經了大難,活下來的不多,就是被他救回來的,也沒熬住多久,隻留下幼妹的女兒,被他撫養長大,也是他唯一的親人。”
論制燈的手藝,錢不二與鄭風在伯仲之間,兩人一個擅長宮燈,往來于權貴,一個擅長龍燈,行走于市井。真要說天賦,老聾爺的三個弟子中蓮花生的天賦最好,十六年前就自成一格了,可惜如今他已是個“死人”。
車夫引着兩人上前,主動尋了個少年問道:“小哥,請問鄭老闆在嗎?”
這少年穿着藍緞袍子,襯得膚色越發白淨,五官也生得俊秀,低頭翻着手裡的冊子,聽問隻掃了車夫一眼,略顯不耐地說道:“鄭老闆不在,你有什麼事跟我說也一樣。”
車夫沒有自作主張,他回頭看向雇主,顧绛點頭道:“既然你能做主,那你們家還能不能訂龍燈?”
少年循聲擡頭看過來,見是兩個戴着帷帽的女子,愣了一下,眉頭蹙得更深了:“誰和你們說我家能做龍燈的?我們家已經十多年不做龍燈了。”
顧绛道:“既然鄭老闆繼承了老聾爺的門面,怎麼連他招牌的龍燈都不做了?”
少年聽到“老聾爺”,冷哼了一聲:“那都是老黃曆了,說得神乎其神,誰見過?再說了,也沒有靠個龍燈過一輩子的,咱們家什麼燈都會做,隻不過一分貨要一分價錢,隻要出得起錢,星星也有人願意去摘。”
顧绛笑道:“好,你說的話當真做主?”
少年挑眉道:“我父親就是鄭風,我叫鄭遠,這兒的事,我當然說了算!”
顧绛取出一個荷包抛給他:“這裡面是二十顆南海珍珠,我向你訂一盞心燈。”
少年接住荷包,有些疑惑:“星燈?你還真想要星星不成?”
顧绛搖了搖頭:“心是心想事成的心。等鄭老闆回來,你實話實說就是,他是老聾爺的傳人,應該知道。燈我訂下了,年後來取。”
說完,他連姓名都沒有留下,就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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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是心燈?”
“其實就是很簡單的一盞紅燈籠。”
林詩音道:“這又有什麼說法麼?”
顧绛道:“這盞心燈是老龍頭最後的作品,交給了他真正的衣缽傳人,我訂這盞燈,是想要見一見她。”
老聾爺最後托付的人,卻要通過鄭家才能見到。
林詩音沉思了片刻,恍然道:“是老聾爺的外甥女,那位鄭老闆的妻子?”
顧绛道:“真正學到老龍頭手藝精髓的人,就是她,隻不過他們之間沒有師徒之名,這位洛夫人也素來深居簡出,沒多少人知道她的本事,這十六年來,沒人見過她出門。”
林詩音心下了然:“這位洛夫人身世可憐,父母親人都去世了,跟着舅舅長大。經曆了那麼多波折,她大抵隻希望能平靜度日,不願意出名。”
顧绛緩緩道:“老龍頭天生雙耳失聰,他聽不見,自然就很難學說話,世上絕大多數的天生聾子,都是後天的啞巴。老龍頭雖然學過說話,但含含糊糊,并不清楚,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的毛病,都是讓兩個弟子帶着她。”
“錢不二的年紀最長,那時他已經二十來歲了,面對一個七歲的娃娃,和帶女兒沒有分别;鄭風那時已經不叫鄭風,老龍頭循着錢不二的名字,給這個弟子起名叫做鄭不易,十二歲,他是個寡言的性子,和洛夫人玩不到一處去,于是老龍頭就想找個孩子回來陪她。”
“所以老龍頭才帶了蓮花生回來,那時候他還不叫蓮花生,而叫陸五,一個九歲的孤兒沒有名字,就叫陸五。”
“老龍頭本沒打算收他為弟子,而是讓他給洛夫人做玩伴,學些拳腳,保護她。老龍頭這個人頗有些癡性,對燈之外的事情不敏感,畢竟他什麼都聽不見,也不愛說話,這樣的人一輩子大半時間是和外界隔絕的。直到陸五十六歲時,老龍頭偶然見到這兩個孩子自己學着做燈,才将陸五收為弟子,教了三年。”
“三年後,老龍頭過世,他将一些東西分給三個徒弟,讓他們出門去自力更生,隻是多照應洛夫人,剩下的财産都留給了這個外甥女,嚴格來說,咱們剛剛看過的宅院門面,都是洛夫人的财産。”
林詩音聽出了不對:“按你的說法,這位洛夫人和蓮花生才是青梅竹馬的情義,她怎麼會嫁給了鄭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