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绛見孫七神色晦暗,問道:“白黎施主率直爛漫,有什麼不妥嗎?”
孫七道:“沒有不妥,但就是因為沒有不妥,我才覺得,她令我有些陌生。”
顧绛道:“看來,在你的心裡,白黎施主是個行事并不妥當的人。”
孫七道:“除了蚩老,她沒有任何親近的人。”
顧绛點點頭:“否則她也不必一個人在山中修行半年,在三寨這樣人和人關系密切的環境下,一個年輕姑娘進深山,總該有親人朋友陪伴才是。”
但是顧绛又道:“可人總是會變的。”
孫七一時默然,半晌才怅然道:“是啊,這些年三寨的變化太大了,很多人我都快不認識了。”
顧绛道:“世間一切事的變化,都有其因緣。孫施主說三寨之人變化太大,細思來,多半還是三寨這些年的情形變化了,那些老人告訴小僧,苗疆的四十九峒逐年勢大,外面如今說起用毒,更多想到極樂峒的五毒童子,已經漸漸不再提三寨的蠱蟲。”
孫七說起這些,也頗為感慨:“因為青林寨的緣故,漢人的生意做進來,三寨中的老人固執,年輕人卻很多都對外面的世界感興趣,他們越來越多人像白黎那樣學會了漢話,但和白黎不一樣的是,他們不再專心飼養蠱蟲,而是跟着商隊走出深山,甚至在外面成家立業。”
“說到底,毒是很危險的東西,每年都有蠱師被毒蟲反噬而死,或許那些寨主、高手覺得蠱蟲是三寨的立足之本,但對更多的普通苗人來說,并不是這樣,他們的态度一變,很多事都開始跟着改變。”
“四十九峒說到底是峒主一個人建立起的勢力,他們不在乎手下人的想法,三寨卻是苗民的三寨,寨主雖然是首領,很多時候,事情要怎麼做,也由不得他們。”
入夜後,山裡的溫度終于落了下來,山下濃郁的水汽漲上來,氤氲成淡淡的霧氣,在山林中彌漫延伸,寨子的火光驅散薄霧,有夜行的蟲在霧氣裡飛舞,卻沒有跟着霧氣一起散去,反而撲向了光源,烈火将這些逐光的蟲吞沒,發出一點點細響,被遊方的男女說笑、奏樂的聲音掩埋。
一隻被高處火把燒到的飛蟲落下來,顧绛伸手讓已經焦黑的蟲屍掉在自己掌心,孫七看着他攏着已經被燒死的飛蟲,若有所思。
年輕和尚的嗓音本來是有點沙啞的,就像沉重的石塊在互相磋磨,但當他放低聲音、放緩語氣時,那些石塊的棱角似乎也被磨平了:“剛剛一位老人給小僧說了一件有趣的事,他說故老相傳,第一位養蠱的苗民隻是将他捉到的毒蟲都裝在罐子裡,想利用這些毒蟲,結果多日後再來看,發現罐子裡隻剩下一隻蟲,這些蟲被關在一起,為了活下去,彼此争鬥,這隻最終活下來的毒蟲把其他蟲都咬死了。”
“所以那個人就留下了這隻蟲,來對付其他不好處理的毒蟲,在這個過程中,人和飼養的毒蟲相處,也摸清楚了驅使它的辦法。”
“這才漸漸有了蠱蟲,和十萬大山裡驅使蠱蟲的蠱師。”
孫七是個聰明人,他聽懂了這位虛竹小師父的言下之意,毒蟲被蠱師捉來,放進一個封閉的罐子裡,必然要互相争鬥,那如今的苗疆也是一個相對封閉的大罐子,三寨四十九峒的高手就是罐子裡的毒蟲。
金蠶蠱是萬蠱之王,持有金蠶蠱的蠱師,何嘗不也是這大罐子裡養出的萬蠱之王?
他睨着顧绛道:“小師父,這可不像是一個從未出過門的僧人,會說出來的話。”
顧绛緩慢地眨了兩下眼睛,似乎不太明白他為什麼這麼說,隻是道:“佛說衆生平等,衆生中除了人,還有飛禽走獸,包括蟲蟻,所以才有掃地恐傷蝼蟻命、愛惜飛蛾紗罩燈的說法,小僧隻是聆聽我佛的引導,憐惜這飛蟲性命。”
他将手裡的蟲屍放到了地上,而後說:“何況,這隻是苗民們說的一個故事罷了,與小僧有沒有出門有什麼關系呢。”
孫七好笑道:“小師父,我與你一路同行,又要在這苗寨中相互照應度過三日,也算同舟共濟了,你既然把話說出來,這時候再裝傻,不太好吧。”
顧绛反問道:“那孫施主覺得,小僧該說什麼呢?”
孫七歎道:“我就是不知道小師父會說什麼,才這樣問。我自幼跟着家人行走江湖,自诩也看過一些人,有幾分眼力,卻看不透小師父,更不明白——”
他重複了一遍那句話:“你這樣的人,為什麼要攪和進這些事裡呢?”
顧绛也重複了白天的回答:“當然是為了修行。”
孫七問道:“在這十萬大山裡修我佛慈悲?”
顧绛道:“就像孫施主告訴我的那樣,苗人奉蠱蟲修行,認為聖蠱有神,而古往今來,人所塑造的神、佛,都是自己心中的塑像。心念動時,魚、蛇化龍,毒蠱成神,人也成仙,而仙者,正是山中人,這十萬大山可以令人成仙,為什麼不能修佛呢?”
孫七洩氣似的道:“小師父總是話裡有話,句句機鋒,和你說話,可真費力氣。”
顧绛低聲笑起來:“是孫施主想得太多,像梅先生就很自在,小僧與他說話,他也不覺得煩惱,這世間的煩惱多半是自尋來的,孫施主何不學學梅大先生呢?”
孫七想到梅大先生,不由失笑:“梅先生為了看幾幅名畫的真迹,跟着蚩老來到三寨,他不想要三聖蠱,也不在乎誰輸誰赢,更不管有多少人想在萬仙大會上攪擾,隻認那幾幅畫,的确沒什麼煩惱。”
“隻可惜,我沒有那個福氣學他,這世上也沒幾個人能學他。”
說到這裡,孫七也有些好奇:“小師父你真的不煩惱?那南海娘子可不是易與的人物,她是與如今魔教教主一代的人物,在南海創立起偌大的勢力,連南疆都拿她沒有辦法,據說她最擅長的就是易容,能僞裝成任何人出現在任何地方,江湖上沒誰見過她的真容,神出鬼沒的,還會一手攝魂邪術。”
顧绛道:“其實魔教的攝魂法也沒有你們想的那麼詭怪,它說到底是一門武功。”
他說着,目光落在遠處,孫七順着他的視線望去,就見白黎跑到了蚩老的身邊,兩個人說着什麼,蚩老笑着摸了摸她的頭,白黎的神情乖順天真,倒是和以前沒有什麼區别。
顧绛轉着手裡的念珠,解釋道:“我聽說過南海娘子的攝魂法,這門武功源自魔教的根本武學,她鑽研得很深,這是一門音功,靠内力催動魔音,不斷重複講述,将自己說的話刻進對方的意識裡,為了達到更好的效果,往往需要許多條件來配合,但魔教曆代教主都不修這門武功,認為這隻是一種奇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