蚩老歎道:“你還是要用金蠶蠱驅使萬蠱,将她困死在萬仙大會上,也給青林寨、黑龍寨一個警醒?我隻怕,你要得到金蠶蠱,沒有那麼容易。”
妮耶道:“你是說,金玉蠻和木伊卡會和我争奪?”
蚩老道:“他們為什麼不争?三寨本就都有成為頭寨的資格,木伊卡這個老東西年輕時就野心勃勃,金玉蠻也是個不甘居于人下的,比起你這個‘木頭寨主’,他們更願意把事情控制在自己的手裡。”
妮耶回道:“那他們就小看金蠶了,它有自己的神智,知道跟随什麼樣的主人最好,不是誰把金蠶捉到了手裡,它就會聽誰的。”
蚩老道:“你怎麼知道,金蠶一定會選擇你呢?蠱蟲不像人,它們沒有感情,不會依賴主人,蠱師隻有驅使蠱蟲,隻要蠱師受傷将死,蠱蟲會第一時間反噬其主,你為了養蠱付出這麼多,它卻不會對你有分毫留戀。”
妮耶卻道:“我自有我的辦法。”
蚩老無奈歎道:“也罷,你有把握就好。”
蚩老沒有追問妮耶到底有什麼辦法,妮耶不會告訴他的,若他追問,妮耶還會懷疑他出了問題。
這些年因為南海娘子,妮耶開始懷疑身邊的一切,無論對誰,她都會帶幾分考量和保留。
她甚至不相信自己,每隔一段時間就要和身邊人理一理自己要做的事,防止自己在不知不覺間被種下念頭。
因為妮耶知道,要掌控苗疆,最好的辦法就是針對她這個三寨首領,就像她時時刻刻都想着殺了南海娘子一樣。
對三寨來說,十萬大山已經足夠大了,從這個寨子走到那個寨子,如果不用輕功,要走上五六天才能到達,而要走遍整個三寨,隻怕要一兩年。
如果不是南海娘子的突然到來,三寨之間即便有分歧,也不會在幾年裡就到了這個地步。
偏偏因為她,同一個寨子裡的尚且不能互相信任,失去金蠶蠱、又被朝廷分割的三寨之間,還能留下幾分同氣連枝的意氣呢?
但有時候,他也會想,南海娘子的到來是不是隻是加速了這個進程,即便她不來,三寨也遲早會因為失去金蠶蠱和外界的滲透而分崩離析?
每每想到這裡,他就覺得惶惑。
許多年前,一路流浪的苗民來到這裡,在山間建起苗寨,在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如今他們會不會又要重複祖先的經曆,在動蕩中再一次踏上遷徙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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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七出了妮耶寨主的小樓,正要去尋之前回話的苗民,問他是在哪裡找到念珠的,忽然聽到一聲慘叫從遠處的寨門那兒傳來。
聽到動靜的苗民們紛紛向寨門處趕去,孫七自然也不例外,那些苗民并不是特别緊張,雖然說明日就是萬仙大會了,但就是因為萬仙大會聚攏了太多蠱師,這些蠱師近日裡驅使蠱蟲四下食蟲,激發兇性,說不好就會發生意外,被自己的蠱反噬。
而且這些寨子之間也不是都和和睦睦的,萬一産生口角,就會動起手來,這幾日已經因為各種不同的理由鬧過幾回了,真有誰下了重手,也不能說十分意外。
但孫七心中卻隐隐不安,今早虛竹才失去了蹤迹,這裡又出事了?
孫七穿過三三兩兩的人群,看到每個苗人臉上驚慌憤怒的神色,心裡的不安越來越重,他已經聞到了濃重的血腥味,腳步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幾乎用上了輕功。
他撥開最裡面圍成一圈的人,心裡已經做好了準備,他以為自己會看見那個小和尚的屍體,可真當他看見躺在地上的人時,他還是驚得渾身冰涼,雙腿一軟,幾乎癱坐在地上。
還沒等他上前,一個黑衣的女子已經撲了上去,她凄聲厲呼道:“阿婆!”
孫七看着那具屍體的臉,她雖然已經老了,依舊可見生前的美麗,孫七曾見過她很多次,在師父閑來的感歎中,在金玉蠻小聲的抱怨裡,她年輕時妩媚多情,有過很多情人,也喜歡别人簇擁着她,上了年紀後脾氣暴躁起來,不再喜歡人多熱鬧,心裡一煩就獨自鑽進深山裡去,好久都不回來。
這一次,他本也以為和過去一樣,等她排遣了心中的抑郁,就會笑着回來。
可她真回來的時候,他卻不敢認了,她穿着那身黑底繡蛇的花衣,已經死去的蛇蠱被纏在她的脖子上,那張曾經爽利帶笑的臉扭曲着,直到斷氣的前一刻,她似乎也在大聲怒罵着,仇恨着,恨不得化作厲鬼也要将對方拖入地獄。
孫七看着那雙不肯閉上的眼睛,感覺自己變成了一把曬幹的金剛藤,渾身僵硬,還處處是刺,隻是這刺不是對着外面,而是對着自己,刺進了血肉中,卻不覺得疼。
隻有苦。
從舌根裡,喉嚨裡,胃裡翻湧上來的苦味。
他艱難地走上前,不知道該說什麼,如果說自己還能感覺到苦味,那現在的金玉蠻已經什麼都感覺不到了,她像是剛來到這個世上時那樣,近乎無知無覺地放聲痛哭着,那樣茫然無助,聲嘶力竭。
任何語言在這樣的痛苦前,都是單薄無力的。
圍着的苗民們也沒有說話,連小聲的議論都沒有了,金玉蠻伏在屍身上,餘光看到那些林立的腿,恍惚回到了樹林中,那些腿都變成了靜默的樹,樹下的黃葉被鮮血染紅,慢慢的,那些樹都變成了墓碑,無言俯視着她。
它們要看着她一起埋葬。
忽然,一雙蒼老的手把她拉了起來,木伊卡老寨主冷着臉,大聲呵道:“哭什麼!”
“你是黑龍寨的寨主!明日就是萬仙大會了,這裡有多少人在看着你?!看看雅烏,她害怕了嗎,她放棄了嗎?她有像你這樣在死亡面前失态嗎?!”
木伊卡的目光冷冽得像是刺,要刺進金玉蠻的心裡,刺出她心底的苦,更要刺出她心中的仇恨、憤怒,讓那毒血流出來:“你不想着替她報仇,去殺死敵人,讓敵人後悔,自己趴在這裡哭得昏天黑地,難道能夠把雅烏哭活過來?指望她會像過去那樣安慰你,告訴你這隻是一個玩笑?!”
“金玉蠻。”木伊卡冷聲道,“雅烏一生都活得很驕傲,不要讓她失望。”
金玉蠻猛然擡起頭來,那曾經染在雅烏衣袂上的殘陽,似乎照進了她的眼底,映得一片血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