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總是那麼有主意,有想去的地方,想做的事,把我留在這裡,現在你是不是又要把我留下了?你是我最後一個親人了,還要把我孤零零一個人留在這世上?!”
李尋歡那雙握刀時從來不抖的手,此刻止不住顫抖着試圖擦幹林詩音的淚水,就像他總想擦幹她的哀愁和離怨,自以為給了她幸福,卻讓她的悲哀和淚水一樣,越來越多。
他隻能勉強笑道:“那你更不該為我流淚了,你應該活得很好,不為任何人,就為你自己,旁人都不值得。”
“詩音,你已經長大了,親人、朋友,甚至是愛人,都有分離的那一天。”
“生死有命。”
說着,李尋歡覺得有些昏沉,想來是毒發作了。
他迷迷糊糊間想起當年,也是在這樣的一個下雪天,他獨自在花園中堆雪人,年幼時他很喜歡堆雪人,因為他喜歡創造的感覺,把一樣美好的、有意思的東西創造出來,是一種樂趣,他享受這種樂趣,并不需要别人幫忙、分享。
可他把手裡的雪人鼻子遞給了對面第一次見的小姑娘,看到她因為失去父母、獨自離鄉而彷徨的眼睛變得明亮起來,他忽然覺得自己得到了雙倍的快樂,因為她明白他的感受,且真切享受到了這種、自己分享給她的快樂。
那時候,他們都很開心,牽着手去堆完這個雪人。
人生若隻如初見。
李尋歡喃喃着昏了過去,林詩音慌忙伸出雙手扶住他,依稀聽見他在說:“可惜了,這麼大的雪,我們可以去堆一個更大的雪人。”
這樣,你能不能開心一些。
風聲嗚咽,将天空落下的淚水都凍成了雪。
大雪中,又有人快步踩着雪走來,他倉皇地跑近了,看到本不該出現在這裡的人,驚呼道:“表小姐!”
對方沒有反應,鐵傳甲搶上前去焦急地詢問:“表小姐!你怎麼在這裡?少爺這是怎麼了?!你讓我看看,他受了傷嗎?”
林詩音回道:“不是傷,是毒,有人給他下了毒。”
鐵傳甲頓時心如火焚,憤怒又焦急地大聲道:“是誰?!誰害的少爺?我去找他拿解藥!”
“解藥,解藥。”林詩音蓦地回過神來,“對,下毒的人一定有解藥,我們去找解藥。”
她猛地站起身來,幫着鐵傳甲把人挪到他背上,二人頂着風雪疾行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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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绛喝完了杯中的酒,同樣吃飽喝足的金蝶落在他手背上,十分緩慢地動着翅膀,就像一個喝到微醺後,慢悠悠說話的人。
梅大先生扒拉在窗前,不知是在擔心他的《清明上河圖》,還是在擔心他院子裡的梅花。
童子捧着手爐笑道:“顧先生,你既然是那位林小姐的朋友,為什麼沒有和她同行,而是到咱們這兒來尋師父喝酒呀?”
顧绛道:“她現在又不是處處要人照顧的弱女子了,雪天獨行也沒什麼,而且這是她自己決定要去做的事,自然要靠她自己,也許她能找到人,也許終究半途錯過。”
“他們的命已經到了這一步,剩下的,就看運氣了。”
童子道:“您這樣的人,也信運氣嗎?我還以為在您的眼裡,隻要有心什麼都能做到呢。”
顧绛擡起手來,金蝶撲扇了兩下翅膀,挪都沒有挪一下:“比如說這金蝶吧,它的誕生就充滿了運氣。誠然我們幾個一起培育出了它,但一開始蚩老把它交給妮耶時,妮耶要是沒有留它做後手,它就成了另一隻金蠶蠱的食糧;後來它一直被封在罐子裡,接受妮耶的馴養,在進入萬蠱坑的前日被秘法催眠,要是裝它的竹筒在滾落坑中是破損,那它就會被坑中的蠱蟲啃噬,同樣,要是我沒有向妮耶寨主要它,它也會被放棄在坑洞中餓死。”
屋外天光映雪,在有些刺眼的雪光下,南疆蠱神的金色翅膀散出淡淡的彩光,玄妙絢麗,可旁人怎會知道它經曆過幾番生死?
“尤其是最後結繭化蝶的一關,沒有任何人能幫它,它隻能自己争出一條生路來。”
生死,這實在是一個有意思的話題,在武道上它是兩種相生相克的力量,在天道下,生死又是一種生命繁衍的常态輪回,而在人道中呢?
人似乎本能中就根植着求生和自毀的兩種極端欲求,它讓人顯得這樣複雜、矛盾。
廣德和尚畏生向死,他覺得活着的痛苦,不如用死亡來終結,死是慈悲,而生是殘酷,哪怕人性本能渴求着活下去;苗疆衆人向死求生,他們在艱難的環境中生存下來,世代繁衍,不惜踩着刀的鋒刃去向上攀爬,與蠱蟲為伍,與陰謀糾纏,為的是讓族人活下去,更好地活下去,哪怕因此失去自己的生命。
李尋歡是一個充滿生機的人,可他被這個世道和自己的經曆推搡着,内心充滿了死念,很多次他都不想再反抗,任由無常的命運将自己帶走,是那些愛着他、他也愛着的人握着他的手,背着他,拉着他,走出生命的雪原,等到春暖花開的時候,他也因而珍惜生命,珍惜生命中美好的東西。
林詩音呢?她明明一直安靜地活着,卻又多少次自己選擇走向毀滅自己的路?在李尋歡離開她後,選擇嫁給龍嘯雲,在知道丈夫兒子的為人後,沉默等待,在得知李尋歡陷入絕境時,試圖拿着《憐花寶鑒》去見上官金虹,用自己的性命,換李尋歡殺上官金虹的機會;她明知道自己隻要再見到李尋歡,一切都會不同,可她任由那些牽念和糾葛拖着自己,墜向人生無法回頭的陌路。
還是生命終究會化作一盞長盛的琉璃燈,照亮逝者的面容,生者的前途,将生死的界限照得模糊,隻留下烈火灼燒後凝固不變的東西,成為人道最堅固的基石和導向。
顧绛看着手中的蝴蝶,那小小的金影映入他眼瞳中,像兩簇不滅的火焰。
屋外的風雪停了。
梅大先生心疼地叫童子快去提水,他要用水把落在梅樹上的雪都洗幹淨,防止它們壓壞了自己的梅樹。
童子得溜溜地去提水,他雖然不明白師父為什麼要洗雪,但師父這麼說,他就這麼做好了。
顧绛提着椅子坐到了窗外檐下,笑吟吟地看他們師徒忙碌。
金蝶振翅飛起,向着雪後綻放的紅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