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半宿的雪終于停了。
中原八義因為多年前已經解開宿怨,沒有再各自漂泊江湖,緊盯着鐵傳甲的消息,各自歸家,縱然此刻得了消息,也不可能立馬趕到。
鐵傳甲不知道他們這些年的經曆,畢竟除了翁天傑和邊浩,他和中原八義的另外六人不過是聚過一次而已,真說起來,他們并不熟悉,否則他們也不會誤解他的為人。
他不知道那七個人連同翁大娘為了給翁天傑報仇付出了什麼代價,就像那八個人也不知道他為了這份愧疚守得多深,卻同時為了翁天傑,為自己心中的道義奔向這無終無解的長路。
在鐵傳甲心裡,到底是他借着邊浩的關系到翁家莊探查,查證後回報,才惹出了最終的禍事,這十多年的躲躲藏藏,除了為翁天傑守住秘密外,他心中的确也有對翁家莊所有人喪命的自責。
一想到那些人即将到來,他心中終究不能平靜,直到第二天天光大亮,他才強撐不住,被李尋歡勸去休息了。
李尋歡不耐煩再去見那些滿嘴阿谀奉承的江湖“俠客”,加上昨天夜裡和趙正義、秦孝儀鬧得十分不愉快,幹脆就用自己起初來看病、身體不适的借口推了宴席,親自送梅二先生回去。
梅花草堂距離興雲莊路程不近,等他半用輕功、半閑庭漫步回來,天色已經入夜。
到了林仙兒約他見面的時候。
不過在見林仙兒之前,他還是回來一趟,告知了邀月憐星他的安排。
憐星聽他說完赴約的打算,歎氣道:“那林姑娘年紀輕輕,城府卻極深,我是看不明白她在算計什麼,但她顯然不是真愛慕你,隻怕是想利用你做什麼事。”
邀月笑吟吟道:“咦!你既然看不穿林仙兒的心思,怎麼知道她就不是真愛慕咱們‘公子’呢?”
憐星坦然中帶了幾分自嘲道:“真心愛一個人,怎麼能看着、引着他踏足險境?”
當年她也是這麼想,才不願意讓李尋歡去江湖中,不願意把《憐花寶鑒》給他,擔心因此惹來更多禍事,現在她雖然不會再那麼做,可這份心不會改。
李尋歡剛想要出言安慰,她又轉過來道:“所以,你要小心,不要因為年紀和武功,輕視了對方。”
邀月聞言輕笑了一聲。
李尋歡則愣了一下,看着憐星柔和平靜的雙眼,那久未履足江湖、今夜波瀾又起的心緒也跟着平複下來,他擡手幫憐星整了整有些松落的發钗,笑道:“好。”
他想了想,忽然道:“我去送梅二先生,還未用飯,現在有些餓了,到了那位林姑娘那兒,隻怕我是沒什麼胃口的,還有吃的嗎?”
邀月半阖着眼睛,似乎已經快睡着了,倒是鐵傳甲笑呵呵道:“有的,少爺,看你過了飯點還未回來,憐星小姐就特意備好了,還在那邊小廚房熱着,我這就去拿。”
李尋歡在屋裡的一方木桌邊坐下,興緻盎然地等着,不一會兒,鐵傳甲就端着盤子進來了。
先上的一道涼菜,用雨過天青色的盤子托着擺成花瓣狀的雲腿片,蜜汁潤着赤紅的色澤仿若綻放在盤中的鮮花。
李尋歡拿筷子的手捏緊了,他看着面前的菜色,依稀還是多年前他們在李園生活時,他最喜歡的那些,不見得多奢華,但處處用心精巧。
青翠的莴苣放在瑪瑙色的小碟裡,白玉一樣的凍雞用琥珀色的長盤,厚重的牛肉要用樸拙的烏色木盤。
菜在盤中隻放七分,不滿不少,若是園内的花開,還會摘兩朵顔色正好的配色。
雪霁閣内珠簾半掩,瓜果花木的清香取代了濃郁的熏香,珠簾後的少女總會倚在窗邊,看書、寫字、彈琴,有時也會拿點繡品自得其樂地做着。
見他走進來,她也不起身,就那樣擡頭看過來。
誠然,桌上的器具不似當年精緻,桌子也不是那張白桌,更沒有深閨珠簾,滿室清芬,連屋内的光都有些沉黯。
可他還是像年少時那樣忍不住心跳變快,手足略顯無措,隻盼着自己快點想出一句話來,逗她笑一笑,卻怎麼也想不出來。
哪怕身處于陌生的興雲莊中,隔了十餘年的歲月,見到了不複往昔的故人,體會到了太多人事變遷的滄桑。
總有一些東西是從未變過的。
憐星特意準備這頓飯的心意,他當然懂得。
這份心意在寒冷的冬夜裡像一團不會熄滅的火焰,暖得他一時間幾乎要落下淚來,滿腹詩書的探花郎卻隻是笑道:“看來我要多吃一些了。”
憐星已經吃過,坐在一邊看着李尋歡用起了晚膳,眼中泛着笑,一如當年。
——————
這頓飯快要用完時,忽有人從院外走進來,徘徊于門外,幾次停下腳步想要敲門,又躊躇。
李尋歡以為是龍嘯雲來勸他,鐵傳甲上前開門,卻見遊龍生獨自站在門外,鐵青着臉,周身肅殺,氣勢比屋外的積雪還要冷。
邀月終于睜開眼睛,掃了一眼他腰間的長劍。
李尋歡有些驚訝,又不是那麼驚訝,細思緣由,難免心生歎息。
昨夜遊龍生已經聽見了林仙兒的那些話,若是就此看破,就不該再管這些事,可他猶豫了一天,還是放不下,才趁着夜色攜劍而來,阻攔李尋歡去見林仙兒。
這位遊少莊主少年傲氣,竟也沒能去當面向林仙兒要個說法,反來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