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邢天起勞心勞神疏導師妹師弟妹們的那會兒,君澄境終于追上了幾乎失去理智的蔣岌薪,“甯熠!你去哪兒?”
“你還有空管我呐,繼續顧你的大局啊!”蔣岌薪狠狠甩開他的手,動作間還攻擊性地帶着些許靈力,雖遠不至于傷身,但是十分紮心,“趕緊回去照顧好那對你有再造之恩的宗門,安慰二老,讓他們别再自責傷心!”
悲憤至極,君澄境不管不顧地還手,且是動了真格,“犯渾也得看時候!你就光顧自己撕心裂肺了?想過我嗎,想過師父師叔,想過宗門其他人嗎!他們聽見你方才說的那些話會怎麼想?你自己甘願淪為一個怯懦之徒就算了,但不要連帶着禍亂整個宗門的人心!”即便這樣,他還是試圖克制自己的情緒,但最終失敗:“那是我妹、我妹!我隻會比你更痛——”
沒有絲毫防備,蔣岌薪結結實實承下了他那奮力一擊,猛地一晃,整個人怔在原地,雙眼沒出息地“開了閘”。沉默幾秒,他艱澀無力地開口說道:“阿境,我們走吧……”
知道他早就有了想要離開鳳梧的強烈願望,君澄境并未反駁,“要走,也是安葬了小珃之後。回去吧,别留下她一個人。”
聽言,蔣岌薪似乎十分失望,别過頭,嘴角浮起譏冷的笑,“你從來都愛這種冠冕堂皇的東西,非要自己有多高人一等,與二老去救災是,讓他們不用自責也是,甚至不讓自己在他們面前流一滴淚!好啊,你就去當你的聖人吧,我可沒那能耐陪你‘唱戲腔’!安葬煙兒?人都走了,留下的肉身何去何從,安的,隻是生者的心!”他決然揮袖,又朝着前方飛沖而去。
君澄境絕望地阖上了眼,連呼吸都在發顫,但腳下玉笛卻因感知到主人的意念,自發啟動,載着他又一次追趕上前……
後山懸崖邊,蔣岌薪終于落了地。尾随至此,君澄境的身心早已處于透支狀态,“你究竟想幹什麼?”字句虛弱無力,卻含着幾分怪罪甚至厭惡。
蔣岌薪無意識眺望着山對面的崖壁,情緒似随着體力消耗,平靜了一些,“就想安安靜靜的……待一會兒。”
想都沒想(已無餘力再“想”),君澄境隻當他終于恢複了清醒,靠上前,攬過他的肩,像是在迫不及待地尋求某種安慰。
似無知無覺,蔣岌薪并未回應。“阿境,若重來一次,你的所有選擇還一樣嗎?”
君澄境搖頭:“若能回去,打死我也不會聽她那鬼話,帶小珃去‘買秋油’,呵,當時也不會想到,一小瓶醬油怎能用得上那麼多銀子?若能重來,我絕不會給他們任何丢下我們的機會!父母再差,孩子好歹還算有個‘家’,有個安身之處。”
“呵,”蔣岌薪一笑,竟現出幾分驚奇,“那你父母也沒差到哪兒去啊,至少讓你還想要那個‘家’。不然啊,就拿我和邢天起兩個來說,‘家’,根本不是安身之處,而可謂奪命窟。想想當時,要不是那個天殺的叫我去給他買酒,我恐怕是和他們那對仇家一起葬身火海了……嘁,真的,連死都不願和他們一起。”
君澄境疲憊地閉上眼,搖了搖頭,“……若我也是獨自一人,當時拿到那麼些銀錢且獲得了自由身,那我高興還來不及,可小珃……天曉得起初那段日子,她有多想念爹娘?颠沛流離受盡屈辱,有做了多少多少的噩夢?”
蔣岌薪垂眸,神色忽變,比先前更加陰冷,“那你如今,可是獨身一人了。”
“不。……我們如今還有師父師叔、師弟師妹。”雖明知這話對方肯定不愛聽,但君澄境還是要說,因為這不僅是在提醒他,也是在提醒自己。
“别我們我們的!”蔣岌薪猛地掰開了攬住自己肩膀的那隻手。“明明連血肉相連的至親都靠不住,你卻還願意将這些萍水相逢的人放在心上,簡直愚蠢至極,無可救藥!”
君澄境卻像非要與身邊那人作對,雙手攀上他的肩頭,扳轉他的身子,使其面朝自己,“甯熠,‘家人’二字,有時并無關血脈。”
看着他純粹、認真的樣子,蔣岌薪欲哭無淚:“我沒你那麼高尚。是,當然感謝他們,但我也從沒打算為了報恩,讓自己一輩子困在這兒。我留下,幾乎都是為了煙兒,我不喜歡醫之一道,明明你也不喜歡!心不再這上頭,怎麼可能成為良醫?宗門衣缽,就不該想着要交給我們。”
“若真有說的那麼不喜歡,你怎可能學到如今這樣!甯熠,先回去吧,回去再說好嗎?”
蔣岌薪置若罔聞,繼續自說自話:“記得我們還在期和時,遇到個自稱啥啥‘半仙’的瞽子,因為煙兒深信靈符算命之類,被他拐走足足十文錢,然後說什麼‘兩男命數不和,幸有此女居中調解,若求長久安穩無虞,三者須得彼此相牽相連,缺一不可……’叭叭說了一大堆,将煙兒唬得點頭如搗蒜,讓我們分開叫她的名……呵,至今都還習慣這麼叫。”
大概明白了他到底想說什麼,君澄境心下黯然,放開雙手,轉過身不再看他。
“你說回去,”蔣岌薪似忽然回神,擡起頭,向他抛去了興師問罪般的目光,“回去了又能怎樣?向那具空殼贖罪嗎!我忍很久了,煙兒在我從來沒敢說,我最厭惡你向她鼓吹那所謂的醫者仁心,舍己為人,以緻她将‘誓願普救含靈之苦’看得若神若聖!要不是這樣,也不會有今天——”
“那你想讓我怎麼樣!?”君澄境大吼一聲,随後像是徹底力竭,彎下腰,閉眼扶額,呼吸都變得有些困難。
他無助、絕望,但在對方眼中,那卻是在自暴自棄。血氣上沖,蔣岌薪徹底失去理智,近乎瘋狂地上前拽住了他:“我想怎麼樣?!我要離開這兒,我要你扔下所謂大師兄的身份——”他頓了一下,雙眼黯然失神,随後似用上了全身氣力:“我想去陪煙兒——”
“蔣甯熠你清醒點!”君澄境本能地運起了真氣保護自己,卻因怕傷到對方,最終還是有意識地收斂控制,不料反而造成了更大的意外——混亂拉扯中,随着他腳下一軟,兩人齊齊翻下了山崖。
“老天!我的孩子啊——”
瞬間,某棵樹上某片葉似被那聲發自肺腑、撕心裂肺的哀嚎所震驚,猛地脫離枝幹,散發出青綠色的光,向下沖去,過程中,體積極速擴張;與此同時,兩位老人從藏身的雜草堆裡“飛”出,手上用着全力撚訣運真。再後面,乘着葉毯的兩人恰巧到達目标所在地,自半空俯瞰,無比完整地,撞見了這幅場景。
邢天起霎時丢了魂,身下的葉毯失去靈力感應,無法維持巨大化的形态,緩緩變小、下落。腳一着地,何樞便如離弦之箭般沖了出去,“師兄!師兄——”
望着他哭喊着跑遠的背影,邢天起實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小崶!不是……”他強行支起發軟的雙腿,而後,卻迷茫無措。
及時“動身”的葉成功救下了兩位“尋短見”的少年。像是什麼絕世珍寶失而複還,遊嶽和羁空如土的面色中含着幾分慶幸,死死摟着他們。“瘋了,真是瘋了!你們這不光是棄了自己的命,也是要我們的命啊——”
“聽見您那聲喊,我就曉得自己不會這麼快死……”蔣岌薪這句話有氣無力,令人根本聽不出其中意味。他掙脫那緊緊圍繞自己的臂彎,看了師父一眼後别過頭,神色淡漠無情,“我們不小心摔下去的。”
接連遭受重創,君澄境終于沒能緩過神,整個人止不住地發顫,身子縮成一團,仿佛是想将自己完全埋進那兩個寬厚踏實的懷抱,永遠不再出來。
何樞莽莽撞撞地跑來,及時打破了那突如其來的、令人窒息的死寂。他猛地哭出了聲:“太好了,你們都還活着……嗚嗚嗚嗚嗚……”
“小崶,你怎麼在這?!你邢師兄——”話沒說完,羁空就看見了自己那在風雨中淩亂,從後面飛奔過來的大弟子。
“是啊,活着呢,”蔣岌薪打量了一下面前抱團的三人,帶着幾分諷刺說道,“狼狽地活着。”他起身走向何樞,一邊召來剛才救了好幾人的“命”、還未撤去靈力的葉毯,為其擋住了頭頂細密的雨絲。他褪去面上寒意,俯下身,“你個愛哭包啊,忘記珃師姐以前怎麼和你說的了?”
此刻,何樞看着那人的眼神是前所未有的複雜,懷疑、畏懼、哀傷……種種情緒皆與他稚純的面容不甚“匹配”。蔣岌薪伸手為他擦去淚水,雖然力度仍像平時那樣不輕不重,但眼下,卻是讓他禁不住地想要逃離。
對上那陌生的目光,蔣岌薪一愣,忽然笑起來,卻并無他自以為會有的譏刺與棄蔑,隻是笑笑。他手上擦淚動作随即放緩了些,同時故弄玄虛地湊上前,在何樞耳邊幽幽說道:“蔣岌薪已被我影占——我最煩小孩哭了,你最好給我安安靜靜的,否則啊,所有人沒準會一塊遭殃哦~”說完直起身,臉上依舊帶着那看似純粹的笑。
何樞瞬間連大氣都不敢喘,自己動手在臉上一頓擦,結果是不見淚珠了,因為眼淚鼻涕都被抹勻了……
見自己的恐吓有了成效,蔣岌薪擡步就走,直直迎上正焦慮無措的邢天起,“你是怎麼想的?偏偏把他給帶來了。”
邢天起面帶憤慨,欲言又止,看了眼那還摟着君澄境,仍未緩過神來的二老。
“有話就直說,别這怨婦似的看着我。”蔣岌薪擺出惡劣的表情,嗤笑道。
引線的最後一厘被燃盡,邢天起終于爆發,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領,但因顧及在場的其他人,還是稍加克制,遂将其拽到了一旁。“你曉不曉得自己在幹什麼!煙珃剛走,你鬧這出是什麼意思?事情無法彌補,但我們至少能減輕些恨憾,眼下應該好好地将煙珃送走,而不是因為這自哀自艾,且還拖着他們遭罪,就為求自己心安——!”
被他一甩,蔣岌薪反應淡漠,神态添上幾分傲慢,整了整被弄亂的衣襟,“人可真真奇怪啊,既說她走了,又說要将她好好送走,那麼她到底走沒走呢?呵,自憐自艾逃避也好,寸步不離守在旁邊也罷,不都是在求心安,聊以□□,誰又好說誰呢?”
看着他愈發欠揍的嘴臉,邢天起攥緊了拳頭,不過仍拼命控制着自己的音量,“那你就什麼都不管了?你身邊不止煙珃一個人,方才你向師父他們吼的那句話整個宗門都能聽清了,他們還那麼小,對此會有多害怕,你想過嗎……”他越說越無力,拳頭一松,目光垂落,苦笑着搖了搖頭,“你……是不是從沒将這兒當成過自己的家?”
“是。”蔣岌薪直截了當地答道,“自當年不知哪路神仙保佑,讓我‘錯過’了那場災禍,我就不打算再将哪兒當作‘家’了,這個字有時隻不過是個冠冕堂皇的空名而已。當然,我也沒将誰當成過親人,要不是君離弦那死心眼‘言傳身教’,把醫者這一行當捧得神乎其神,緻煙兒完全将此當作了天命之所在,我早遠走高飛去各處遊曆了。”
聽着他不以為意甚至帶些輕蔑地說出這番話,邢天起可謂瞠目結舌,就像被驚雷劈過般,良久,神思稍醒,“……甯熠,你為什麼要說這種話?不、不是真心的,對吧?”
蔣岌薪聳了下肩,向他邁近一步,“你為什麼以為這種時候,我還會有閑心說假話?當然都是真的。”說到這,他忽然提高音調,像是在宣揚什麼,“畢竟就像他們自己說的,這些年所做一切,沒準都是為‘标榜自己的德行’——”
話還沒完,邢天起積滿怒氣的重重一拳便落在了他微微揚起的、表情醜惡的臉上。“喪盡天良!”
聽見那歇斯底裡的四個字,兩位老人身心皆猛地一顫,擡頭望去,隻見蔣岌薪滿不在乎地揩了下嘴角,于是邢天起滿心的怨怒再次牽動肢體,進行了更加酣暢的疏洩……
“住手——”羁空松開懷抱,一面摸了摸君澄境的頭,給自己的“安慰工作”“草率”收尾,一面向此刻仿佛滿懷深仇大恨的邢天輕厲聲呵斥,急急起身後,卻又猶疑幾秒,才沖過去,将他倆扯開。
“……都順順氣,順順氣,邪火沖撞,一切言行皆不可當真、不可當真……”他将雙手分别搭在兩人的肩頭(實際是将其作為了撐住自身的支點),有氣無力地說着,整個人顯得十分虛弱。
兩個少年看似服帖,在他的手下平息了戰火。邢天起的憤慨因理智恢複而消散些許,但瞪着蔣岌薪的目光卻仍帶殺氣,而對方,依舊用輕蔑諷刺的神态作為回應。
“好了,好了……”羁空深吸一口氣,松開手,如平常犯困般揉了揉眼睛,“唉,什麼喪盡天良,自家兄弟,以後絕不許再說這麼重的話。”
他忽然想到什麼,轉頭向那在場最“無辜”之人,卻聽邢天起再次失控,喊道:“什麼兄弟?師父,您和師伯向來對他最為寬容慣縱,可他呢,你問問他有沒有拿我們當過自家人——”
經過多種形式的試探與觀察,邢天起已徹底相信了蔣岌薪為自己“套”上的忘恩負義的人設,他失望透頂,口不擇言地發洩着怨怒,根本沒看見對面那“不肖之徒”的臉上,竟現出了一抹得逞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