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岌薪沒好氣地“哦”了一聲,别開目光,手托腮幫子,用更加懶散的語調,開始講述:“離開鳳梧之後啊,我去了好多郡縣遊玩,散心嘛,也想着……替煙兒,替她看看那些地方的風物民俗,和那些在鳳梧見不到的景象。後來,興許是冥冥中注定,我鬼使神差的回到期和,循着那半糊不舊的記憶找到了這醫館,它還在……真的是意外之喜。”
到這,他狀若不經意地瞥了君澄境一眼,見對方并沒有想要說話的意思,才接着道:“我向吳先生和翟叔自報了身份,沒想到他們都還清楚地記得我們仨呢。然後我就明說了,說我剛回來,尚無處安身,想有個地方落腳,吳先生多樂善好施一人啊,就将這隔間與了我,我從那時開始在這兒打雜,直做到吳先生提出想讓我承他的衣缽——”
一字還沒說完整,君澄境忽然轉過頭,脫口而出:“你答應了?”凝重的神色摻雜着幾分怅然。
蔣岌薪意味不明地輕促一笑,看都不看他。“再後來,吳先生辭世,我以父子之禮守孝三年,同時也接下了他這一生的心血……”說着,他擡眼環顧了一下四周,目光略顯迷惘,并無焦點。須臾,倏地失聲讪笑:“呵,予我此等信任,該是他這輩子做過最傻的事了吧。”
相互對上視線,君澄境還等了一下,但看蔣岌薪似無再開口的打算,他不禁莫名其妙地問道:“說完了?”
蔣岌薪“無辜”挑眉:“你還想聽什麼咯?”
話音未落,君澄境的神色再次透出了幾分淩厲,“你到底為何要棄了根本,轉而修煉歪門邪術?你既已不能再運用恒蕪之精,又是靠什麼,在短短一個月裡完全治好了陸姑娘的重傷?你這臉究竟是怎麼回事?還有,你真的拜吳先生為師了?”他索性将心中所有的疑慮一股腦全倒了出來。“……甯熠,我要聽實話。”
注視着他的狀态從逐步加重的質問,忽然像脫力般變為了有點卑微的懇求,蔣岌薪仿佛聽到一個極諷刺的笑話,噗哧笑出了聲,眼裡卻帶着怨憤,“什麼叫邪術?哦~我差點忘了,在端正高尚的君先生眼裡,隻要是我自己作出的選擇,便皆為‘不正’!你想聽實話是吧,行啊,我說。廢除原本的修為,是因為我不想再當以前那個蔣岌薪,那具從沒真真正正好好為自己活過的行屍走肉!因為我想重新活一次,就當過往一切得失悲歡,全都不作數!”
在這番愈演愈烈的怨恨控訴中,君澄境的臉上浮現出了幾分不可思議,他無意識地輕微搖了下頭,看着對方的眼神在字句終了的那一刻,變得悲哀而陌生。“……你沒為自己活過?好,那如今呢?如今淪落到這個樣子,就是你‘為自己而活’的結果嗎!”
冷酷淩厲的話語在一聲怒歎中結束。
蔣岌薪猛地一怔,而就在這瞬間的委屈之後,神情中的悲哀恨意就像是終于徹底放棄了掩飾,變得肆無忌憚,明晃晃。
他略顯病态地勾起嘴角,點點頭:“是啊,沒錯,我天生所願就是成為人世間的一個渣滓,最好能成個惡鬼,讓所有人都懼怕我,對我言聽計從馬首是瞻!行了嗎?守着這醫館,也隻是個為掩人耳目挂上的精美幌子,以方便我幹一些見不得人的勾當!”
隔間的位置與其隔音效果都并不“太好”,蔣岌薪的這番大喊可謂是以“臻品音質”直接傳到了大堂,将正看着翟叔點藥和還在一旁候診的、屈指可數的幾個病人都唬得一愣又一愣。
于是翟檠第無數次在病人面前,展現出了自己(這麼多年來被蔣岌薪“迫害”鍛煉出的)極強的臨場急救能力——他見怪不怪卻又不失歉意地笑笑:“嗐!兄弟倆吵架,什麼違心狠話都說得出口,你們就當過耳的風,别往心裡去哈,呵呵。”
隔間裡。
随着蔣岌薪的話音落下,君澄境眼中原本的悲憤變成了委屈的哀傷和心疼。
見他那又一次低落變化的神色,蔣岌薪雙肩一塌,整個人冷了下來,别過頭,使勁眨了眨泛紅的眼睛。
沉默幾秒,他突然深吸一口氣:“就是這樣。你還有什麼好問的嗎?秋绛的傷,其實根本沒有她自己以為的那麼重,換作你來,不用恒蕪之精,也能在一個月内将其治愈了,而且我這十幾年可一天沒懈怠過哦,不像你,大師兄,平常定是各種事務纏身吧,不像我無所事事,可有大把空閑精進自己。所以,如今論醫術,咱倆沒準誰比誰高明呢。”
聽他就這麼順暢自然、不留痕迹地将話題過到了如此不痛不癢的事情上,君澄境無可奈何地,配合般笑笑:“那今後,我們可好好比比。”
蔣岌薪随即轉身正對他,鄭重聲明:“别,可别啊,我這兒實容不下您這尊大佛!”
君澄境一笑:“你怎知我想幹嘛?”
“嘁!”蔣岌薪輕蔑冷笑,“就你,屁股一撅我就知道你要放什麼屁。”
“可我除了給人看看病,并無其他技能傍身,往後,是你養我還是怎地?”君澄境一本正經、無辜地,将自己擱在了弱勢一方。
蔣岌薪半眯眼睛,撇撇嘴,表示自己并不吃這套,“沒人不準你看病,隻是别在‘普濟醫館’的麾下占我風頭。我自己都掙不到來吃呢,還養你?你好好的去其他地兒給自己争個名醫的頭銜吧,反正我這兒是不會收你的。否則一天天擡頭不見低頭見,礙事又礙眼的,我可受不了。”
看着他傲嬌、不忿又嫌棄地說完這一大堆,君澄境神情間竟透出了一絲像是縱容的情緒。“行,關于我日後的生計,何去何從就這樣了,反正不會來擾蔣先生的清淨。那麼剩下還有一件要事,該輪到我提點兒要求了吧?”
雖是這麼問,但他壓根就沒打算給對方發聲的機會,直接無縫進入主題:“她們兩個的住處已打點妥帖,而我卻連今晚睡哪兒都還沒個着落,你這事辦得實在不行。我要你盡快給我找個安穩的住處——不要什麼客棧和酒店啊,而且,還要和你做鄰居。”
就像是聽到了什麼壞消息,蔣岌薪嘴角一撇,整張臉倏地拉了下來,“……你看看你這式兒,不曉得的還以為我欠你幾百兩銀子呢。得得得!正好我有個絕佳之選,走,這就去!”
說着,他直接站起身,向房門走去,覺到君澄境沒跟上,又回頭不耐煩地眯了他一眼,沒好氣道:“來呀,不是你說要快要快的嗎,還愣着幹啥?”
他剛開口,君澄境就起了身,像順着一個鬧脾氣的三歲小孩般,上前,對他笑笑:“走啊。”
蔣岌薪翻了個白眼,扭頭就走。
出門途徑櫃台,他似随口向翟檠問道:“叔,你知道張阿婆這會兒在家嗎?”
翟檠正在給别人開方,頭也不擡:“這個時辰,定是在家的。你找她什麼事都好,記得叩門時也張嘴打聲招呼,别還等人家問。”
蔣岌薪掏掏耳朵,十分敷衍地答應:“曉得了曉得了。”同時急不可耐般,一個箭步出了醫館。
路過兩家店鋪屋舍,蔣岌薪最終帶着君澄境停在了一個,距離醫館大概僅十多米的小院前。
“阿婆,是我,甯熠,您在家嗎?”他輕輕叩門,音量擡高,語氣卻可謂是溫和有禮。
君澄境在一旁靜靜地看着這位“陰晴不定”之人,唇邊不由得浮現出了一抹笑意——雖然眼下暫且連面兒都還沒見到,可他卻好像已經知曉,那阿婆是個怎樣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