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扶楹問道:“你不知道?”
“我、我——!”
管家悲從中來,呼吸愈發急促,瞪圓了眼睛,肚子急急一抽搐,兩眼向上一翻白,身體軟軟又重重地向後傾倒。
悲喜交加下,竟是暈了過去!
瘦弱男子手忙腳亂地把人扛在肩頭,拍着管家的大臉,悲痛欲絕,使勁晃着他的身體,悲聲喊道:“爹啊,你醒醒啊!”
“我的老天爺老天奶城隍爺爺土地奶奶啊,爹你怎麼就撅過去了呢?!”
“我還不知道你的遺囑在哪裡呢!”
燕扶楹畢竟自小是在外公家待了不少日子,耳濡目染之下也懂些皮毛醫術,放下茶杯,青瓷杯底“叮”地一震。
她管不了茶杯輕松慢放的禮儀,匆匆起身過去,借着别人的肩,一隻手去扶住管家垂在一邊的頭,半信半疑地掀開管家緊閉的雙眼眼皮。
說不清是意料之外還是意料之内。
燕扶楹頓住了,默默垂眸看着他。
管家的眼珠子在努力向上翻着,露出大片大片的眼白,隻留上方的一小半瞳孔。
盡管他确實努力,不過還是能判斷出他這是裝的。
更何況他在聽見那句“我還不知道你的遺囑在哪裡”時,垂在身側的手握緊了一瞬,繼而迅速放開。
燕扶楹嘴角微抽,無話可說,視線久久停滞未動,和他剩下的半個小眼珠大眼瞪小眼。
半晌,諸多思緒從她的腦海中無痕劃過,如夜空流星般轉瞬即逝。
最終她隻是憋出來一句“沒什麼大事,隻是需要好好休息。”
瘦弱男子明顯松了一口氣,慶幸中又帶着些許失落。
燕扶楹眼眸一閃,朝那眼熟的瘦弱男子一擡下巴,“我認得你,你是前兩日另一位主事的幹兒子,怎麼今日又喊别的人為爹了?”
他委屈地一看身上的胖管家,小聲回話:“小的名叫順子,沒别的本事,就擅長給人裝兒子當孫子。”
言罷,順子長出一口氣,帶着些許哭腔道:“嗚,你走了剩兒子怎麼辦!兒子隻能再認一個爹了,這年頭就業差,爹也不好找呀。”
他哭喪着臉,幽怨絮叨了半天。
突然間一個念頭砸向了他,順子蓦然止住了哭腔,驚喜中又帶着小心翼翼,扭頭大膽看向燕扶楹,試探性的問道:“燕小姐,您若不棄,我可——”
燕扶楹緩緩阖眼,拒絕他的請求,“不必了,我還不缺兒子。”
“那——”
“當然孫子也不缺。”
燕扶楹語速急急,迅速補上這一句,生怕給别人當長輩。
“喔。”
順子失望地移開了目光,卻看向了站在一旁的紅螺。
燕扶楹自然注意到了他的目光,隻想趕緊找個理由脫身,省得紅螺也被迫當奶奶,白得了個孫子。
她沖順子溫言勸道:“既然管家身體不适那你們不如先回去,也省得孟公子少了個得力助手,于我良心不安。”
她話語停頓了片刻,走遠兩步,目光幽幽,眺望牆瓦上探出頭的半截梧桐木,輕歎一聲,“畢竟我們曾經夫妻一場,多少還剩些情分。”
燕扶楹勉強笑了兩下,神色落寞,眸光流轉,似有千言萬語愁在心頭。
再一轉身,她嘴角的笑意便僵住了,連帶着腳下也凝滞住。
管家正靜靜立于她的身後,兩眼含淚,目光如炬,灼灼盯着燕扶楹,像下一秒就會訓斥她是個負心漢,千刀萬剮。
他擡起一側廣袖,頂着周圍人複雜的目光,輕輕擦着眼角的淚光,感慨萬分,“這麼說來,小姐還是念着公子,公子也念着小姐。”
“倘若假以時日,日久生情,情深意重,重重有賞,這不又是一對才子佳人,廣傳佳話?!”
燕扶楹幾乎維持不住嘴角的假笑。
所以他用了這麼多文化詞,隻是想估量出他作為這樁再續前緣的月老,而得到“重重有賞”是吧。
管家這一出精彩的死而複生,着實吓了不少人,還吓哭了一個。
順子被吓得猛然“嗷”了驚天動地的一嗓子,腿軟站不穩,幹脆直接坐了個屁股蹲兒。
而這一坐又恰好戳中了他前兩日不知被誰渾水摸魚打了一掃帚棍的傷處。
死而複生的驚喜,得不到遺産的悲痛,以及難以出口的傷痛。
幾種情緒交織在一起,讓他的臉扭曲成了根系複雜交錯的老樹樹根,顫抖着聲帶,憋屈地一字一句往外蹦,“死、爹,你怎麼——活了。”
管家年齡大聽不得死字兒,“廢話,我還沒死呢!”
“……唉。”
順子微不可聞地歎了一口氣,怅然若失。
燕扶楹看不下去這兩位真真假假的關系,委婉拒絕說:“既一刀兩斷,再為糾纏恐為不妥。”
“若君有情,黃泉候我,來生再做苦命鴛鴦。”
話尾未落,她便抽出一條手帕,蹙眉轉過身,不讓旁人看她狼狽的模樣。
白帕半遮住她狡黠的眼睛,手中的動作假擦眼淚,實則什麼都沒有擦掉。
下一秒。
屋外的守衛匆匆跑來跪下。
“——報!小姐!孟家公子自殺跳河了。”
管家猛吸一口涼氣,兩眼一閉,向後倒去,不省人事。
順子哭着踉跄接住他,又高聲“嗷”了一嗓子,“活爹,你怎麼又死了?!!”
燕扶楹看着面前的鬧劇,陷入了沉默:“……”
這可真是太客氣了。
倒也不必如此急着盼我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