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營很大,祝常青跟着吳雙一路往裡走。
發現沿途的士兵們都在操練,紀律嚴明,連側目向他們投來目光的人都鮮少。
能将半路出家的農民兵帶成這樣,她這位義兄似乎确有将帥之才。
兩人進入軍帳,面對面坐下。
帳中空間寬闊,陳設簡單,隻一案一榻,若是再多放三五床被衾,怕是和普通士兵住的帳篷沒什麼差别。
吳雙嘴笨,雙手拘謹地放在膝上,瞧着面前如花似玉的小娘子,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麼好。
于是祝常青先他一步開口:“義兄,起兵之後你過得可比從前好?”
“好,好。”吳雙連連點頭,“我和兄弟們把那些奸商狗官強占的土地都搶了回來,如今在我軍中的兄弟人人都能吃飽了!”
投靠起義軍就能分到田地,不用餓死,難怪參軍的人數會漲得那麼快。
祝常青了然,又問:“平反祝氏冤情,這也是你想出來的?”
就是這句借了祝氏名義的口号,将她坑害至此。
吳雙忙擺手否認:“是個讀書人想的,他家中還有媳婦孩子,不肯當兵,但告訴我起兵得用大義作借口,他知道你是我妹子,所以編了這個口号,領完糧食就回家去了。”
算他跑得快,祝常青想,否則就算是扯了頭發,豁出去女兒家的臉面,她也一定要同此人好好算算賬。
拉回思緒,她終于說起正事:“那你可願意歸順朝廷,去往京都?”
吳雙長了一對粗眉大眼,此刻猶豫的情緒明晃晃地全寫在裡面:
“我家中已無人,去哪都一樣,招安了倒還能吃官家俸祿,不用擔心随時會掉腦袋,但妹子,軍中許多兄弟在蜀平上有老下有小,我若是要走,他們可怎麼辦?”
祝常青為此早做好了籌劃,條理清晰道:“願意上京者編入朝廷軍隊,溫飽不成問題,說不準以後還能立功得賞。想留在蜀平者也不必強求,你将倉中餘糧分出去,助他們暫時度過難關。”
“今日在我身邊的兩位大人都是朝廷命官,特來查辦蜀平糧荒之事,蜀平百姓們很快就能擺脫這種苦日子了。”
“真的?”
吳雙驚起,瞪大雙眼,眸中竟好似泛起淚光,追着她問:“你說的可是真的?那兩位大人真能抓了那些狗官?”
“不敢騙兄長。”
祝常青垂眸,端正回話,心中卻咂不出是何滋味。
她想起五年前的寒冬,兩人曾靠坐在一片荒地上,一旁的地下剛埋葬了她的母親和他的幼妹。
吳雙那時剛過弱冠之年,也是這樣眼中蓄淚,說自己甚至不知道,妹妹究竟是病死的還是餓死的。
“太好了,隻要能殺了那幫畜生,讓我做什麼我都願意。”
說完此話,心有靈犀的,吳雙似乎也想起了舊事,語氣忽然弱下去:“對了,可要去你母親的墳地看看?”
祝常青恍然愣了很久。
她有一瞬甚至分不清,眼前那母親阖着眼的蒼白面容,到底是她的幻想還是當下的現實。
“不必。”她平靜道,“我另有一事想求兄長幫忙。”
“隻要你開口,兄長一定幫你。”
“我不想随你們回京,我要逃回陵江。”
吳雙被她的話吓了一跳,但也沒問緣由,反倒認真思考起來:“可我軍中并無馬車,蜀平到陵江的距離不算近,你要如何回去,總不能徒步吧?”
“我會騎馬。”
祝常青神色格外堅定,在吳雙詫異的目光中,将自己的計劃全盤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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掐着半個時辰的時限,祝常青離開了吳雙的軍營。
日落西山,天色昏黃,遠遠就瞧見兩個背影。
劉廣石微躬着背,态度低微,向身旁人喋喋不休地說着什麼。
李憑欄則負手而立,身姿卓然,不知聽進去了幾分。
她快步上前,朝兩人見禮。
劉廣石似乎很不滿被人打斷,将背不動聲色地挺直了,雙臂抱胸,不耐地看了她一眼。
李憑欄見人回來,便不作停留,邊往軍營中走邊問:“談得如何?”
祝常青跟在他身側,如實道:“義兄同意了。”
李憑欄尚未說什麼,劉廣石就迫不及待地發表意見:“那個死腦經!早這樣不就好了?”
祝常青默了默,踢走腳下一粒石子,她的話都是講給李憑欄聽的:
“義兄需要一日的時間重整軍隊,隻留下自願随他入京的,後日清晨即可出發。”
“不行!”劉廣石憤然拒絕,“士兵一個也不能少!”
然決定權并不在這個武夫手裡,祝常青不欲與他多費口舌,隻淡淡回道:
“劉大人,所謂好将勝千兵。”
劉廣石聞言大怒,總覺得這話裡有羞辱自己的意味在。
論官職,他是從五品衛鎮撫,論身份,他壓根看不起祝常青這個罪臣之後,豈容她這般和自己說話,氣得急赤白臉:
“放肆!一介女流也敢妄言?本将說什麼你照做便是!”
祝常青早些年是見慣京中權臣的,劉将軍的呵斥于她而言并無半分威懾,但自知身份不比從前,遂不想開罪了他,正要換副謙卑些的說辭。
卻聽。
“放肆。”
李憑欄淡漠的音色裡透着叫人膽顫的冷厲。
同樣兩個字,分量卻是天差地别。
劉廣石吓得隻覺全身的血液都凝住了,登時噤若寒蟬。
李憑欄已忍他多時:“劉将軍本事不大,口氣倒是不小,此地可有你說話的份。”
兩聲清脆的掌掴,竟是劉廣石毫不猶豫地自扇嘴巴,哆嗦道:“下官知錯,下官知錯!”
李憑欄不為所動:“陛下親派的招安使也敢拂逆,你是長了幾顆腦袋?”
劉廣石出了一腦門的冷汗,雙腿發軟,恨不得直接跪倒在兩人面前:“祝娘子,是小人豬油蒙了心,多有得罪,還請您大人有大量……”
“劉大人言重。”
祝常青還是頭一回見如此能屈能伸的武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