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京行的是官道,一路順暢,未遇波折,連流民都不曾見到一二。
第三日卯時剛過,三人便至城門,城内的道路兩旁各恭候着一列侍衛,中間遙遙立着一個老太監,不停往城外的方向張望,瞧見騎馬靠近的人影,渾濁的雙眼頓時亮起來。
“呦,這不是餘公公嗎。”李憑欄入城下了馬,把手裡的缰繩交給邊上的侍衛,見那太監是個熟人,随口招呼。
餘公公順着他的話附和,笑着給三人見禮。
他是禦前服侍的貼身太監,宦官裡的大總管,在皇帝身邊做事,雖是個閹人,地位卻也不低,此刻殷切地擡着眉眼,手掌指向身後的三輛馬車:“貴人們,陛下有旨要召見,請吧。”
祝常青多時沒見着自己義兄,怕他不懂京城裡的規矩,擔憂道:“敢問公公,吳雙他如何?”
餘公公态度出乎意料地恭敬:“祝小娘子且安心,吳壯士早兩刻進城,眼下估計正在衛所領差事呢!”
祝常青聞言謝過,正要走向馬車,卻被李憑欄伸手攔了攔,其餘人皆意外地看向他。
李憑欄面不改色道:“畢竟是要進太和殿,我有幾句話囑咐她,你們先去。”
餘公公自不敢置喙,迅速帶着侍衛們退下,杜宸安在原地猶豫了一會兒,看神情似有疑慮,但最終還是沒說什麼,朝祝常青點了點頭,先行上馬車了。
等整條街巷空蕩蕩地隻剩他們二人,祝常青擡頭問:“世子有何吩咐?”
李憑欄不答反問:“陛下因何召你回京?”
祝常青感到莫名,如實道:“當然是命我招安吳雙。”
李憑欄又問:“起義動亂,為何不直接鎮壓,反要讓你一個罪臣之女戴罪立功?”
祝常青應答如流:“馮将軍不在京城,朝中武将青黃不接,吳雙有領兵之能,招安他大有裨益。”
言畢她又覺得李憑欄這話說得奇怪,正常來講,“為何不直接鎮壓”後頭難道不應該接“反要招安逆黨”嗎。
照眼下他這種說法,倒像是此番遭遇,招安吳雙是小,讓她戴罪立功是大。
這麼想着,祝常青的眉頭緩緩擰緊。
見她眼中驚起層層波瀾,李憑欄高深道:“此事若真如你想的這般簡單,蜀平那晚我興許就放你一馬了。我隻提醒你一句,你如今有功在身,聖上自當賞賜,然天家隆恩,看的從來不是你想什麼,而是陛下要什麼,莫要再自尋死路。”
說完,也不等祝常青反應,徑自上了馬車。
一旁攤販還未收起的推車裡擺着滿滿的土雞蛋,祝常青真想拿幾顆去砸眼前人潇灑的背影,她生平最痛恨的就是這種說話隻說一半,愛打啞謎之人。
故弄玄虛。
偏生她一時還真想不出其中關竅,隻能洩氣地跟着進馬車,腦中竭力琢磨起來。
到了午門,宮内不得駕馬驅車,三人步行至太和殿。
祝常青心裡藏着事,眼見莊嚴巍峨的宮殿越靠越近,後知後覺地忐忑起來。
莫說她長這麼大是第一次上朝,便是從古至今,女子在這個時辰被召入太和殿的,她也能算得上是開天辟地頭一遭。
果不其然,當她跟在李憑欄右側踏進大殿時,滿朝文武官皆投來了驚異的目光,若非擔心觸怒聖顔,隻怕此刻的議論聲已經掀了太和殿的頂。
泰甯帝卻一反喜怒不形于色的常态,開顔展笑,免了三人的禮。
左邊兩人輪番上報了在蜀平招安和查辦的成果,祝常青屏息垂頭,謹小慎微,全當自己是他倆帶來的一個挂飾,還得時刻防備着李憑欄,祈禱他網開一面,别把自己試圖偷逃的事兒捅出來。
“祝常青。”
泰甯帝冷不丁地一聲喚,祝常青一顆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她福身行禮:“罪女在。”
殿内所有人的注意都無聲壓在了她身上,他們想看看,聖上會如何對待這個當年由他親自定罪,如今又攜功而歸的祝氏遺女。
威嚴的聲音從堂上傳來,帶着難得的寬和:“朕擢用吳雙為從六品所鎮撫,他麾下的一千兵士仍可由他親自操練。此次招安,你功不可沒,說說看,想要什麼賞賜?”
祝常青下意識地用餘光瞥了李憑欄一眼,見他目不斜視,一派正經,于是快速收回視線。
還真讓他猜中了,泰甯帝要賞她。
這就免不了想起他當時說的那一番難以捉摸的怪話了。
——然天家隆恩,看的從來不是你想什麼,而是陛下要什麼,莫要再自尋死路。
陛下要什麼,祝常青想,現在看來倒有幾分顯而易見。
以招安吳雙做了個半真半假的由頭,特意将她從陵江召回,又當着朝中百官的面開恩行賞,一副很是看重她的模樣。
先不論最終有何目的,但起碼是必定要将她留在京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