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常青以為那是刑部裡辦公回來的官員,微一福身,錯開身子就要走。
卻不料對方似乎認得她,忙将人喊住:“祝娘子,留步。”
她錯愕地停下腳,好好将這男子打量了一番,雖說容貌稱不上多麼出衆,但勝在氣質從容,興許也是哪個世家裡養出來的公子。
祝常青微微笑着:“敢問這位大人,有何指教?”
青袍官員正了正衣冠,自報家門:“祝娘子不認得我,在下是戶部蜀平郎中,馮決方。”
她還以為自己聽岔了,愣了一會兒,幾乎要笑出聲來。
心道:李憑欄這刑部當真是個稀罕地。
她面上不顯,還作出恍然大悟的樣子,畢恭畢敬地重新行了一禮:“原來是小馮大人,小女眼拙,還望大人見諒。不知大人怎麼到刑部來了?”
馮決方嘴邊笑意更甚,沖她攤開手臂,露出懷裡的文書,又很快用寬袖掩上:“不就是為了蜀平的那點事兒嗎,底下的人都不夠伶俐,我隻好親自來一趟了。”
祝常青聞言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用手背遮了遮嘴角,含歉道:“說來此事還得怪義兄,不想給小馮大人添了這樣大的麻煩。”
“欸,祝娘子說這話就太見外了,是在下有虧職守。”馮決方擺擺手,就坡下驢,換了個話頭,“祝娘子回京這麼久,京中商鋪可逛熟了?”
祝常青笑而不語。
馮決方接着眉飛色舞道:“東街上有家名曰逢澤館的茶樓,昨年新建的,最是風雅的去處。近日真是不巧,在下抽不開身,不然定要盡一盡所謂地主之誼,不過祝娘子若是去的話,便将賬賒于在下頭上,也算我的一點心意了。”
“如此,小女記得了。”祝常青娴靜地垂下頭,移開步子,給人讓路,“小馮大人莫誤了正事。”
兩人又是一團和氣地點頭緻意,仿佛恨不得能目送對方離開。
等到真的擦肩而過,背對着漸行漸遠時,卻又各自心懷鬼胎地沉下臉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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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容易熬到個休沐日,祝常青着人送了份請帖到杜府。
杜宸安應邀去了茶館,在一樓客堂的角落裡尋到了獨自品茶的姑娘,遠遠看去,舉手投足間倒真有幾分名士氣節。
他搖着頭笑起來,大步上前:“你還真是闊綽,一出手就是逢澤館這樣的地方。”
祝常青見人來了,斟一杯茶遞到對面,嘴上打趣:“旁人推薦的,說是好地方,我才敢邀杜家公子來。”
“就是你不來遞帖子,我今日也是要找你一回的。”
杜宸安在她對面落座,接過茶碗啜了兩口,誇了句“好茶”,卻有些醉翁之意不在酒,問起别的來了:“我聽同僚說,你最近往刑部去得勤?”
她咬着杯沿仰頭一飲,茶碗就遮蓋住她小半張臉,隻露出一雙低垂着的眼睛,語氣淡淡:“義兄對蜀平之事在意得緊,我自然得時常幫着問問。”
杜宸安聽完點了點頭,也不再說話,若有所思地盯着澄澈的茶水,繼續喝茶。
氣氛不尴不尬地默了幾息,自他們相熟以來,少有這樣無話可說的場面。
又因為對彼此太過了解,所以心中了然,對方心裡都憋着一口氣,欲言又止着些什麼。
最終還是祝常青先開口打破沉默,以退為進:“你方才說今日原本就是要來尋我的,是有什麼事兒?”
不料杜宸安聽了這話,竟直接紅了耳朵,臉上顯出幾分窘迫,自顧自穩住心神,正經道:“我是想說……要不然你嫁予我吧。”
話題轉變得太過猝不及防,祝常青險些将杯中茶水潑出去。
她難以置信地去看杜宸安的臉,卻見後者一副視死如歸的堅定神情,若非說這話的人是他,祝常青定要将這耍流氓的賴皮一紙狀告到衙門去。
然而這樣沒臉沒皮的話,祝常青也不是第一次聽他說了。
當年她同母親流亡陵江前,十六歲的杜宸安曾夜闖被抄了家的祝府,拉着她的手,淚眼汪汪地喊她名字:“祝常青,我和我爹娘說過了,我們成婚好不好?我全家都會去求聖上的,求他不要發落你和祝夫人!”
雖然當年她與母親沒有留下,但這份恩情祝常青一直記在心裡。
如今舊時重提,她面上依然不見女子提及婚嫁時的羞澀,反而凝重地問:“怎麼說起這事了?”
看她态度自然,杜宸安心中的那一點變扭也漸漸退了個幹淨,如常的樣子好似在談論公務:“你在京中孤身一人,牽扯衆多,我又公務繁忙不能時時照看,叫人如何不憂心?”
“若你嫁過來,有個杜家婦的名頭在,那些人看在我與父親的面子上,不會為難你。此事我同家中長輩說起過,他們倒也不置可否,我就想着來問問你……”
祝常青越聽臉色越難看,到最後甚至克制不住地打斷了他:“杜宸安,我問你。”
面前的姑娘罕見地對他露出怒色,眼裡有悲憤的不解,杜宸安便将嘴裡的話生生掐住,心中隐隐不安。
他清晰地聽見她擲地有聲的質問:“你到底知不知道,陛下為何要召我回京?”
在那間狹小的寝屋裡,祝常青想明白一切的那一刻,她心底無法遏制地生出這樣的念頭:
杜宸安應該是知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