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一路行到祝府,門前圍聚了不少百姓,都想瞧瞧這先點小倌、後會世子的祝家娘子到底是個什麼模樣。
祝常青卻也絲毫不怵,動作利索地下了馬車,大搖大擺地走至前面那輛馬車的一旁,等車夫給她放了腳凳,一氣呵成地踩上轅座,擡手掀簾,與裡頭正淡淡望出來的李憑欄打了照面。
他早聽見了車廂外的動靜,知道大抵是祝常青要找他,但萬沒料到此人已經放肆到這種地步。
這天底下敢一聲招呼不打,就貿然掀簾他李憑欄車簾的人,她是頭一個。
祝常青看他不計較,得寸進尺地連見禮都省卻,隻站在車廂外,聲音不大:“勞煩世子知會杜宸安一聲,夜裡叫他來找我一回。哦對了,還有張立瑞,讓他最近千萬别往我這兒來,到底有家室,我這名聲容易害了他。”
她明明是請人幫忙,可語氣好生理直氣壯,前頭的車夫縮了縮腦袋,充當自己什麼都沒聽見。
李憑欄不置可否地問:“張立瑞會被你害,我與杜宸安的名聲你就不放在眼裡?”
祝常青撇了撇嘴,不避諱地冷笑道:“隻要您還姓李,他還姓杜,想把自家女兒塞進貴府的官員總少不了,何愁婚事?”
說完立馬覺得這話有些過,太不尊重人,讪讪地賠了一禮。
沉默之中,李憑欄靜靜地轉開視線,祝常青便果斷撒手放簾,兩人又被一張輕輕的帷幕隔絕開。
她提裙下車,不作停留地往大門走。
王府的馬車也緩緩駛開,隻留下漸行漸遠的馬蹄聲,和一衆不明所以的平頭百姓。
是夜。
祝常青正在前廳的榻上翻閱孫添舒送她的卦術古籍。
丹珠匆匆走入,附到她耳邊:“娘子,杜府的馬車在外頭等着了。”
祝常青聞言下榻,披上一件外衣,在看到的書頁上折了一角,疾步出府。
馬車謹慎地停遠了些,藏在路邊一棵巨樹的蔭蔽下,她上前,發現廂簾提前撩起,杜宸安在案前邊翻賬本邊等候。
她上車時特意放輕腳步,卻還是被杜宸安抓了個現行,他頭也不擡地問:“找我何事?”
“戶部這幾日忙着呢吧。”祝常青尴尬地咳了兩聲,也在案邊坐下,“前些日子貪污案裡查抄出來的贓款呢,不夠填補虧空嗎?”
一提起國庫赈災,杜宸安真是一個頭兩個大,用手抹了把臉清醒:“馮家又查不得,抄的不過是些底下的小卒,五百兩銀子,能抵什麼用。”
祝常青若有所思地默了默,眼珠子一轉,臉上冒出個精明陰險的奸笑來。
杜宸安被她盯得心裡直發虛,果聽祝常青忽然賊賊地問:“你可有受過賄?”
這是什麼問題?
杜宸安警惕地直起腰來,皺着眉用賬本将祝常青的腦袋抵得更遠了些,順勢遮住她冒着光的雙眼,不大自然道:“你可别把我杜家坑慘了。”
祝常青用兩根手指把那賬本挪開,笑嘻嘻道:“你隻管答我,有或沒有。”
杜宸安心裡鬥争起來。
為官者,誰人不想清正廉明,為國為民,流芳百世?可……
“官場不是編書撰文,要懂得講人情、擺權勢。若想辦事,打通關竅,不舍點錢财就會寸步難行。”杜宸安一面說,一面将頭别開,仿佛很羞愧。
但祝常青今夜絕不是為了與他商讨為臣之道而來,況且她也并不覺得這是多麼羞于啟齒的事。
世道之中,如果非要遺世獨立,難免和張立瑞一樣,處處受人打壓,也許一輩子隻能做個無名小吏,泯于衆人。
她手掌不自覺地揉着兩膝,輕聲道來:“眼下秋收是頭等的大事,但災情饑荒已可以預見,若馮黨借機以我為衆矢之的,難免要想法子自救。”
說着祝常青又露出一副為難的樣子,好似很對不起他:“如今投靠我的人雖不少,但我敢信的卻不多。你在戶部當差,最知道哪些人貪得多,屆時隻怕要從你這兒撕口子。”
杜宸安這才了然,見她等着自己的态度,點頭道:“豈能不幫你。”
祝常青苦澀地回以一笑:“他日定親自登門與令尊令堂緻歉,叫杜府跟着我受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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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至秋分,關于祝常青的風言風語還未消散,但另一個比離經叛道的孤女更叫人憤憤不平的消息襲卷了京城。
近日各地巡撫回京複命,近三成的官員都上達了收成極差,糧食短缺的情況。
百姓們食不果腹,頻有動亂的苗頭,急需朝廷大量購買其餘地區的餘糧派去周轉。
巡撫們的奏章遞至龍案,焦急地等着救命的糧食,可赈災銀卻一日拖一日,遲遲不肯下撥。
京城們的百姓聽到風聲,如何還能坐得住,看着達官貴人們依舊春光滿面,讀過書的還能義憤填膺一句“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那些日日盯着米缸過活的便隻能高歎一聲“唉”了!
眼見市井間對皇家的哀怨愈演愈烈,欽天監卻在此時摻和了一腳。
據欽天監監正所言:“今歲災禍連連,實則是陰星降世,可憐陛下聽信讒言,被女子小人蠱惑,上蒼震怒,以緻民不聊生。”
陰星降世、女子小人?
但凡聽到這八個字的人,腦海裡就隻會浮現出一個名字。
皇宮他們闖不得,皇帝他們罵不起,但一個另開門戶的罪臣孤女在衆人眼中可算不得什麼大人物。
彼此一合計,便覺得此乃天降大任,如若他們不去替天行道,鏟除禍害,家國就要毀于一旦!
于是各自抄上家夥事,氣勢洶洶地往祝府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