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芙連連輕歎,看着窗外厚厚白雪壓在枝上,落了滿地殘花。
悲她,憫她。
亦是悲憫那為掩蓋皇家醜聞,被無端冤死的慕美人。
細枝撐不住隻會施壓附力的白雪,折了腰,隻道兩敗俱傷。
思緒漸行漸遠,眼前景象逐漸模糊不清,隻見一片燭火搖曳,火紅的燈籠離她越來越近。
那個夜晚也是這般的景象,一盞大紅燈籠,接來了老皇帝再次招幸于她。
是十二月的第四次,半月未留宿後宮的皇帝,幾乎一半的時間隻見了她。
依稀記得年老的皇帝摟着慕美人的腰身,命她彈琴助興,承諾來年春日晉她為妃。
老皇帝的話不會假。
可她不敢看老皇帝的眼睛,那雙渾濁被酒色掏空的眼睛裡,是再也藏不住的□□。
她今年十七了。
宮裡的風水養人,“盛寵”下的婉婕妤自是宮中第一人,波斯進貢的養顔玉面膏,步步生蓮丸,裝飾華美珍藏無數的清音閣,每年送來的賞賜,都是獨她一份。
可皇帝太老了,他明明才五十四歲,卻已經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宮外不舍得再送自己的女兒來,皇帝便把魔爪伸向年輕貌美的宮女身上。
慕美人便是去年六月送到皇帝枕邊的宮女,阿芙和她不熟,隻見過幾面。
最後一面正是那個夜晚,雪太重,依舊遮不住如血一般的朱牆。
她躲在簾缦下,目睹殿中宮女太監割舍杖殺,目睹慕美人一條白绫,被挂在房梁上,和久久消散不去女人大快人心的笑。
從清音閣到長信宮不過一個白日。
她記得清醒來的那日,是太監來給這邊的宮牆重新塗色,阿芙問他,“是有哪位貴主要來嗎。”
太監回道:“娘娘說笑了,您就是住在這的貴主,皇上吩咐,幾位主子還要在這住段時間,便來修繕一下。往後每年都會如此。”
太監每年年底前都會給年久失修的宮牆補上紅漆,阿芙看久了,覺得那漆不是用紅油塗得,是拿美人為料,年年都有人失色,年年都有人添色。
……
外邊的風雪拍打在窗柩上,寒氣順着敞開的窗子進來,阿芙打了一個寒顫,忍不住縮起身子,将整個人都裹在衣服裡。
“太婕妤……”
她端起藥碗,喝了小半碗又擱在邊上,皺着眉小聲嫌棄:“太苦了。”
瑤草端來酸杏給她去苦,阿芙吃了一顆在嘴裡,關上窗戶繼續撥弄琴弦,隻是怎麼都無法集中精力。
指尖稍頓,琴弦撕拉一聲,撥出刺耳的嘶鳴。
“吱呀——”
雕了玉蘭花紋樣的門被推開,來人擋住眼前光景,沉着臉掃過裝飾簡陋的屋子。
“清早上的又是誰在擾亂子!”周嬷嬷輕蔑地看她:“今天是皇後娘娘來給太後請安的日子,婉太婕妤應當知曉自己是什麼樣的人,現在又彈這晦氣的曲子。”
周嬷嬷話鋒一轉,帶了幾分笑,勸着,“奴婢是來提醒太婕妤,沖撞了貴人不好。”
阿芙臉色瞬時煞白,強撐着身子擡起小臉看着她,“嬷嬷失言,太後娘娘說過,此事不關我,您何必咄咄逼人。”
“奴婢本為提醒太婕妤,您進宮多年,禮數若是還和從前那般不懂周全,恐怕有失體統。”
“嬷嬷教導,本婕妤受用了。”阿芙心裡堵着慌,卻又無話可說。
瑤草被凍得上下唇瓣相互打架,哆哆嗦嗦打打斷說:“嬷嬷,是太後娘娘赫免小主在屋中休息,皇上也沒限制幾位太娘娘不準彈琴寫字打發時間。門開着,外邊吹着風,太婕妤還在病中。”
周嬷嬷又要發作,阿芙連忙打斷她:“我還需為陛下抄經,嬷嬷若無事,便替我送兩份《地藏菩薩本願經》。”
她笑容淺,努力打起精神應付。
長信宮離業宮遠,太妃們尚需自己走過去,阿芙遞過抄好的經書,周嬷嬷皮笑肉不笑。
權力再大的奴才也隻是奴才,再無寵的主子也是主子,周嬷嬷遲凝的面容很快恢複原來的刻薄,屈膝給阿芙行禮:“太婕妤,非是奴婢不想給您送,而是新妃入宮,處處都需要人,還勞煩您親自去送一趟。”
顯然作為這世上,唯一目睹先帝暴斃在床榻上的謝若芙,被排除了需要尊敬的主子這一列。
瑤草關上門悶悶不樂,但謹記阿芙的告誡,這個年紀又是藏不住事,等外邊徹底靜下,偷偷說:“周嬷嬷平日磋磨奴婢們也就算了,怎麼能對太婕妤不敬。”
“敬不敬的是他們的作風,我們唯一能做得呢,就是心情舒暢,人好了,身子才能好,我和小瑤草啊,都要長命百歲。”
“太婕妤…”瑤草欲哭無淚,想勸主子振作些,好歹拿出些曾經寵妃的手段來。
阿芙卻不這般想,喪儀結束,新帝登基,手段看似溫和卻不免殺伐,朝堂勢力在一月裡洗禮,前朝後宮密不可分,平靜的湖水下是波濤洶湧。
好在新帝從前對待宮内命婦便風度有禮,登基後更顯仁慈,特許遺妃們留在宮中,等過了元宵再離開。
阿芙端起手邊的藥碗,藥涼了。
她說:“其實跟在柳太婕妤身邊挺好。”
柳太婕妤有公主,瑤草需要一個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