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經很深了,可長春館内依舊燈火通明,連燕景祁都打發人過來問了兩回,又勸說元嘉早些安置。她索性讓人熄了紗籠,隻在桌案上留了盞燈,又打發其他人下去休息,自己卻仍坐在榻上沒有起身,開了窗,盯着被風吹得簌簌作響的梧桐樹發呆。
梆子聲響了一下又一下,如今到底是什麼時辰,元嘉已分辨不清了,卻還是執拗地守着院外的動靜。
正當時,屋外陡然傳來一陣急促而紛亂的腳步聲,逢春跌跌撞撞地奔進門來,下一刻便跌坐在地。
“娘子!歐陽小郎君他、他沒了!”
逢春含着眼淚,下意識喚回了從前的稱呼。
屋内一片死寂,緊随着逢春進來的徐媽媽等人更是驚得愣在了原地。
“……你、你說什麼?”
元嘉半天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撐着軟枕想要坐起,卻發現渾身已抖的不成樣子。
“奴婢到了歐陽府,将您吩咐的事情一一說給了玉戟姊姊聽,又問起姊姊小郎君的近況。姊姊本還說、說小郎君一刻鐘前已退了熱,午飯時候還能吃下半碗粥飯了,可誰知──”
逢春揩着眼淚,“話還沒說完,裡院便來了人,說小郎君突然抽搐起來,渾身燒得滾燙。奴婢不敢走,想等着小郎君平穩下來後再回府報與您知,可等到半夜時分,小郎君、小郎君還是沒有撐住,就這麼去了!”
元嘉怔怔瞧着逢春,一時間隻覺天旋地轉,恍惚間竟不知自己身處何地。
歐陽沁已受過一次至親之人離世的苦痛,歐陽澄是她最疼愛的弟弟,是她可以豁出命去呵護的存在……如今人就這樣沒了,叫歐陽沁如何承受得住?
“女君縱使悲痛,眼下卻一定要撐住啊!咱們、咱們去瞧瞧歐陽将軍,去與她說說話……還有柳娘子呢!”
徐媽媽反應過來,急忙上前與紅玉一左一右撐住元嘉,口中不住地勸解。
“對、對,快去套車,去歐陽府!”
元嘉呢喃兩聲,使勁提了口氣,大聲喊道。
腳下才動作兩步,又反應過來,“不行,我不能穿成這樣去見沁姊姊……紅玉,去我箱子裡翻件色淺的衣裳!”
“诶!”
紅玉連忙答應,拭了拭眼淚便往裡屋跑去。
長春館又點起了紗籠。一陣兵荒馬亂,待元嘉坐上馬車,已是數刻鐘之後的事情了。
元嘉神色恹恹,心中仍是難受,胃裡也開始不合時宜地翻滾起來,隐隐有作嘔之感。元嘉一面撫着胸口,一面揚聲道:“快!再快些!”
可饒是如此,等趕到歐陽府時,天色也已微明。
元嘉前腳落地站穩,後腳柳安沅的馬車便也到了。兩人自階下相遇,顧不得說話便相攜往大門處走去。
内裡有人聽見動靜,忙開了條縫隙探頭張望。待看清楚來人是誰,立刻便跑出門來迎接。
“問太子妃康安,見過柳娘子!”
已然換了件素白衣裳。
二人腳步不停,“你家娘子呢?”
“娘子正陪着老夫人呢,”那小厮亦快步跟随,“郎君出事時,老夫人在屋裡守着,眼瞧着郎君沒了氣息,當場便昏了過去,如今正讓醫士瞧着呢!”
元嘉一聽,心中更是擔憂。
“殿下與娘子也去勸勸,現在府裡亂的很。娘子頭先也差點倒下,隻府中諸事須得有人決斷,娘子如今是硬撐着自己理事啊!”
兩人一路行過,眼瞧着歐陽府各處開始挂白,下人們一面拭淚,一面拿着東西往東廂去——想來便是在那處為歐陽澄安設靈堂了。
諸般喪儀都很穩妥,一切似乎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可柳、季兩人心中卻愈加不安。歐陽沁有多偏疼歐陽澄,兩人都是看在眼裡的,如今幼弟驟亡,哪還能這麼冷靜!
兩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加快了步子。又穿過兩處回廊,終于見到了歐陽沁的身影。前者沒有待在裡屋,而是站在院子裡的空地上,聽着下人們一個又一個的請示,安排着一件又一件的事情。
元嘉有些日子沒見到歐陽沁了,乍一看隻覺得前者消瘦了太多太多。穿着素服,綁着孝帶,衣袂翻飛間就像要乘風歸去了一般。
到底是歐陽沁先瞧見了人,淺淺幾句将事情吩咐下去後,便朝着兩人的方向走來。
“我聽玉戟說了,京中将發時疫,這時候你們不該來的。”
歐陽沁面色平靜,唇色卻蒼白得厲害,卻偏偏還要穩着心神同兩人說話。
“沁姊姊……”
歐陽沁的表情實在太過冷靜,倒把柳安沅的安慰之言哽在了喉頭。一張嘴開了又合,終是不知道說些什麼。
“誰叫我二人都任性慣了,想來便來了。沁姊姊不要趕我們走,讓我們瞧着姊姊安穩,陪一會兒姊姊,好不好?”
元嘉壓下心中苦澀,終是不敢提起歐陽澄。
“正好,我才侍奉祖母歇下,想着再去阿澄房裡收拾收拾。若可以,便陪我走一遭吧。”說着又像是想起了什麼一般,木然道,“他屋裡已用藥草熏塗了幾輪,之前伺候的人也都被挪去其他屋院照看了,當是無事的……你們、你們在屋外等着我就好,不要進去,隻等着我就好。”
柳安沅先忍不住了,忙将頭偏向一側,唯恐被歐陽沁瞧見自己潸然落淚的模樣。
元嘉死死咬住下唇,硬逼着自己不掉下淚來,隻道:“好,我們不進去,就在門口守着姊姊。”
聲音卻抖得厲害。
歐陽沁似乎想笑一笑,可嘴角無論如何也揚不起來,最終隻麻木地點了點頭,先兩人一步走了出去。
元嘉眼眶通紅,卻還是拉着柳安沅跟了上去,一路沉默不語地走在歐陽沁身後。見她背脊挺直,見她步履不停,見她一步步踏進那間挂滿白幔的冷清小屋。兩人還想再跟進去,卻被歐陽沁先一步合上了房門。
“我說了,你們在外頭等着就好,不要進來……别進來!”
歐陽沁在站在檻内,雙手重重抵住門扉,指尖卻有些顫抖。
歐陽澄死于時疫,她們若不想也跟着染病,就該離這間屋子越遠越好,等在門外似乎已是當下最妥善的做法。可這一刻,情感壓過了理智,與歐陽沁的多年情誼推動着兩人不管不顧地跟了上去,直到被前者親手關上眼前的這一扇門。
元嘉站在檻外,掌心貼住邊梃,似乎想将眼前的隔扇門推開,可最終還是垂下了手,隻道:“這屋子黑得很呢,姊姊把燈點上吧,收拾東西也可方便些。”
歐陽沁的影子在門後晃了幾晃,仍是一言不發,卻慢慢開始動作起來。窗紗上的影子一會消失,一會出現,原本挺直的背脊卻一點點佝偻了下去。
“那小子最喜歡這柄木劍,平日裡帶在身邊,一刻都不願放下,還以為有多寶貝呢,竟丢在這地方……”
許久,歐陽沁的聲音才從屋内傳出來。
元嘉沒有接話,柳安沅也隻是沉默聽着。她們誰都不需要吱聲,就這樣陪着歐陽沁熬過去就好。
“這護手還是我給他做的,怕他成日拿着木劍耍弄,哪日被毛刺弄傷了手又來找我嚎哭。我廢了好長時間才做出這麼一對,可被他嫌棄不好看,一次也不肯戴,還以為被扔掉了,原來他竟藏在自己的枕頭底下。”
“這小子,還藏我的香囊呢。我從前總不明白,為何我每次離家那麼久,再回來時還是能在他衣物上聞見我慣用的香料味,竟是這個緣由。”
……
歐陽沁像是在說給别人聽,又像隻是在自言自語。一樁樁,一件件,都是再細微不過的小事,卻注定在未來的無數日裡,成為遺留在生者心中的永遠無法磨滅的痛苦痕迹。
歐陽沁的聲音從平穩,到顫抖,最後變得哽咽,直到再扛不住一般痛哭出聲。
柳安沅再支撐不住,掩着臉奔下台階,跑到院子裡的空地處蹲下,兩手環抱,将頭埋在胳臂裡抽泣。
元嘉不見動作,隻将自己死死釘在原地,哪怕眼前早已是模糊的一片,卻還是用手緊緊捂住嘴頰,不肯叫門内的人聽見一絲哭音。
天邊露白,夜色消弭,又是一個明媚的好日子,可那個會喊歐陽沁阿姊的人卻再不會醒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