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雲旗反手持刀,緊盯有起身趨勢的周自秋,依舊不敢相信自己得知的一切:“為什麼?”
周自秋老神在在,甚至分心指揮那兩個守衛,“二位可否容我與我兒說句話。”
說實話,二當家的餘威還在,兩人沒反抗一句,就乖乖離遠了。
等走遠了,他們才反應過來,不對啊,到底誰才是犯人!
話說回來。山洞内,氣勢洶洶的周雲旗全程沒有離開周自秋直起身的動作,咬牙低吼:“你為什麼要殺陳黎?為什麼要背叛玄鷹寨?為什麼要背叛師父?!”
當年将他送入玄鷹寨拜師是他強求的,如今一聲不吭做出許多混賬事仍舊不經他的同意。
他究竟算什麼!
周自秋不像表面那麼冷靜,“你以為陳黎和莫驚春是無辜的嗎?”
“什麼?”周雲旗納罕道。
周自秋卻不說了,反而恨鐵不成鋼起來:“你從來不聽我的話。我給馬澤玉下藥,好讓你去抓他回來,可你呢?一聽到我要反、要殺陳黎,什麼都不顧了。”
他了解自家兒子,一件事刨根問底是少不了的,所以提前交代随周雲旗下山的心腹,要他轉告雲旗去追蹤那晚被自己下了千裡之外仍可視其行迹的蛇鈎藤,事發時定然使出幺蛾子的馬澤玉,同時也事無巨細的說出了他的計劃。
周自秋沒料想到陳黎的藏拙和故作姿态,陳黎同樣不會猜到,他其實早備有後手。抓馬澤玉,為的是與容王談判時多一個把柄。
隻是,這些陳黎不需要知道。畢竟,成王敗寇之說,是從師兄臨走前的那一刻,統統定下的。
師兄不放心他,所以甯願引導他走入歧途,好名正言順除去他。最微妙的是,他竟也情願。
“你到底沒去追馬澤玉。”周自秋仰天笑道:“罷、罷、罷,不重要,都不重要了。”
想他半生所謀,皆是來由為空,去者成空。
“虎豹九關,啄害下人些。一夫九首,拔木九千些。”[1]
昔年師父教導他藥理時總要夾雜幾句古文,周自秋每每都要不耐煩的皺眉打斷,從不給好臉色。到最後,如何切脈、如何制藥,這麼些年,他随着自己願忘了個一幹二淨。
安然逝去前,周自秋也沒想到,自己能順利念出這句詩。
刺痛感從心髒蔓延開來,周自秋吐出鮮血,在周雲旗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刻,跌撞在鐵杆上。死也沒有阖眼。
周雲旗扔掉彎刀,他急凜凜隔着那道圍欄去接人,卻已沒了氣息。周自秋唇瓣青紫,他服毒自盡了。
周雲旗腦子一片空白,連恸哭都忘了。
身後悄無聲息走來一人,想要搭上他的肩膀,可停留半空半晌,還是若無其事收回手,低聲道:“周雲旗,你爹自盡,已經是寨主給的最好的體面了。”
兩行清淚流下,紅衣少年躬身下跪。
他頭也不回:“他不需要這樣的體面。”
說罷,周雲旗站起身,“我要先去找陳黎,彩翼 ,你能幫我看着他嗎?”
彩翼沒答應也沒拒絕,隻是緊張問道:“你找寨主做什麼?”
“問點事情而已。”周雲旗頭一次清晰關注到她人的異樣情緒,“放心吧,我不會對陳黎不利的。”
周自秋犯過一次錯,他隻會為他彌補。
“豺狼從目,往來侁侁些。懸人以嬉,投之深淵些。緻命于帝,然後得瞑些。”[2]
陳黎捧着詩卷,眉心突的一跳,她有不好預感般的把詩卷擱在桌上,正要細究,右眼輕輕一瞥,注意力頓時被吸引過去。
床上的人醒了。
“大夫診斷說,多虧你福大命大,”陳黎歪頭看司徒錦,“要是那劍再偏個幾公分,你可就不止折騰個幾天這麼便宜了。”
司徒錦唇色蒼白,似乎還不清醒,“是嗎?已經幾天過去了嗎?”
陳黎不答,順手抄過一杯茶,“你先喝點水,潤潤嗓子吧。”
盯着她手中的茶水,司徒錦眼神一亮,恢複了點精神,笑道:“寨主這回不會再下毒了吧?”
陳黎也不生氣,甚至跟着他一起笑:“當然下了,你不敢喝嗎?”
司徒錦頓了頓,還是收起笑容,歪在床上就着她的手慢慢喝了一口茶。
陳黎不帶任何感情的持續譏諷:“當真是怕我下毒,就喝這麼一小口?”
“當然怕,”乘着她回身放茶杯的間隙,司徒錦淺聲道:“我更怕寨主在我中劍以後對我始亂終棄,任我屍曝荒野。”
“離你中劍昏迷隻過去了一個時辰。”陳黎沒有回應他的玩笑,背身道。
司徒錦看不見她的神情,但這句話一出,他頓時覺得自己喝的那口茶極速蒸發,起不到任何效果。
“寨主想說什麼?不妨開門見山。”
“開門見山的應該是你吧。”陳黎笑笑,“我給你下的毒微量也不緻命,你既能好端端的站在我面前,定然清楚這一點,先前又何必裝作義憤填膺之景?是覺得對你一往情深立時許諾成親的我騙了你?你沒那麼單純。”
陳黎對着他胸口的方向虛虛一指,“至于替我擋劍?”她嗤笑一聲:“抱歉,從我的角度,剛好可以看到你在将要被刺傷時躲的那一下。”
司徒錦捂着傷口,被拆穿也不臉紅:“這麼說,大當家憑自己可以躲過那一劍?”
陳黎理所當然道:“不能。”
許是瞧她回複的底氣比自己還要充足,司徒錦噎了噎,整理着思緒才道:“我以為,耍了一些陰謀詭計的救命之恩也是恩情。”
被他的厚臉皮驚到,陳黎幹脆問道:“所以你一定要我挾恩相報?”
司徒錦認真的注視着她:“我想留在山寨。”
陳黎虛眯起眼。
“我知道你給我下毒其實是起過殺心的。你利用我來成親是想引蛇出洞要周自秋反,而對于我,我隻不過是個很難信任的外人。”司徒錦一口氣說了一長串,不得已歇了口氣,“我最開始同樣如此,但不得不說,我如今沒有退路了。”
陳黎故作不知情:“你可以下山,我放你回去。”
司徒錦平靜的盯着她:“寨主将婚事辦得如此盛大,又讓我見馬世子,到時故意把人放跑,不就在斷絕我回到朝堂的可能嗎?
“木已成舟,我回不去了。”
陳黎不置可否,“馬澤玉是我辛苦遣人抓回來的俘虜,為何要放?”
“寨主從不想卷入朝堂紛争,從你和二當家的争執便可知道,你隻求自保。”
“觀察得仔細。”陳黎忽而身子向前撐,“可惜,我自知一向信奉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原則,但不代表我軟弱可欺。”
她欺身向前,那張臉相距毫厘,司徒錦不知怎麼想的,結結巴巴:“大、大當家?”
“我許了。”陳黎垂眼,嘴角是跟着往下撇的,卻說出了同意的話。
她說罷,很快直腰向後撤,櫻紅的唇瓣一開一合,“司徒錦,這次,是你求我的。”
乍一聽,似是一句得意洋洋的話語,然而她側臉冷靜無暇,司徒錦不能妄下定論,草率的點着頭。
求?算是吧。
他目視陳黎捏着桌上詩卷離去的背影,她似乎對自己的哀求很有興趣。
陳黎抱着詩卷走進屋外小院,沒見到靈犀,反倒是彩翼迎面跑來。
“這麼急做什麼?”陳黎随口道。
“大當家,二當家自盡了。”
陳黎頓了頓,“借的周雲旗的刀?”
彩翼一愣,連忙搖頭,“不是,他好像先前藏了毒,是服毒自盡的。”
陳黎握詩卷的手一停,“周雲旗呢?”
“他走了。”
“走?”陳黎看她:“走去哪?”
彩翼低頭,“埋了二當家以後,周雲旗就提着刀離開寨子了。”
“離開山寨啊,”陳黎的表情終于有了異常的波動,“也好,省得以後擡頭不見低頭見的,就怕我們各自都邁不過那道坎。”
彩翼也肉眼可見的松口氣,原來對于周雲旗,寨主也并不是完全不在意。
那一抹蕩漾綠意映在眼中,周雲旗站在樹枝交相掩映之中,記了很久很久。
東山頭的山洞裡,他說想去找陳黎問些事,彩翼久違的發作:“你問她什麼?問寨主為什麼要故意設計将你爹逼向絕路?你能得到什麼答案?之後雙雙尴尬對視,然後連朋友都做不成?”
當時的周雲旗如現在一般原地定住,深知彩翼說得再對不過。
“歸來!往恐危身些。
“魂兮歸來!君無下此幽都些。”[3]
他想起爹臨死前提起的詩,心中跟着默念後幾句。
可惜他無法歸來,隻得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