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了不是更好嗎?”陳黎低頭盯着手上沾染到的紅色,輕描淡寫道。
暗處,好不容易被壓下的秦琅又猛地跳起,同時質問馬澤玉:“這也叫計劃?”
好說歹說,以包括但不限于“這都是司徒錦老謀深算的計劃”,“你這樣出去會把我們兩個都害了的”等等理由,把秦琅勸得半推半就,還是乖乖原地不動的馬澤玉就地擦汗,誰知道會遇上這麼一個狠角色啊。
要是司徒錦是在裝暈,本想看看他精心計劃後那冷情冷心的雙面寨主會怎麼為自己痛哭流涕,但眨眼得到這麼句話,肯定會嘔死!
放在往常,馬澤玉揶揄的心思是怎麼也停不下來的。但一來要攔住秦琅這麼個鐵秤砣,二來還惦念着他爹的安危,這個想法隻冒出了一瞬就被掐滅了。
馬澤玉敷衍但擲地有聲:“你不信我,總要信司徒錦吧?他會栽在這麼一個小小山寨裡?”
秦琅不得不安分下來,可忽然咂摸出了點不對勁。
“你以前不是很讨厭佑之嗎?”秦琅微搖頭:“我記得,你最瞧他不起。”
他說的很對。馬澤玉初結識秦琅,雖看不上他五大三粗,卻不得不承認,他的脾性不是武夫那種特有的粗糙,心思是獨一份的細膩。
“我是看他不順眼,但也知道他不蠢。”馬澤玉冷笑,“他當年幾次從活死人堆裡爬出來,難道就為了栽在這個小小寨主身上?”
與此同時,提着司徒錦一邊胳膊的周自秋滿臉不可思議:“你肯要他死?”
“有何不可?”陳黎沒有太多表情,“他是朝廷的人,留着于我無益。”
周自秋這才幡然醒悟,或許陳黎用師兄的囑咐來初步瓦解自己的神思隻是表面現象,她那時那麼冷靜,何至于自暴自棄,句句表達對随時赴死的釋然。
能夠提早布局讓自己往她挖的坑裡跳,況且,她早便知道他身旁的人是容王安排的。陳黎早有防備才是。
周自秋停了步子:“你故意要他給你擋刀?”又不自覺自我否認:“不對,陳黎怎麼能肯定,他一定會擋在面前的……”
猜來猜去也得不到一個結果,陳黎撈過司徒錦另一邊身體:“是啊,我難道還能把他推到我身前?”
周自秋沒反應過來:“你幹什麼去?”
“救他,”見周自秋欲言又止,陳黎言簡意赅道:“沒見到他流了這麼多血嗎?”
不是你方才說死了就死了嗎?周自秋心下腹诽,但還是垂頭喪氣地跟着走了。
待此地隻剩下血迹和屍體,秦琅瞧着遠去的司徒錦,心裡松了口氣,開始催促馬澤玉:“人都走了,我們也快下山吧。”
馬澤玉還是一動不動,也沒有目視前方的動靜,整個人完全靜了下來。
他忽然道:“我爹是容王黨,司徒錦是知道的吧?”
馬澤玉轉頭,在秦琅來不及掩飾的驚訝目光中又道:“你也是知道的。”第二句就完全不是反問了。
秦琅抿唇,頗有些手足無措:“是,我、我是知道。”
他承認得很幹脆,也隻有秦琅會給自己一個清晰又标準的答案。
馬澤玉肩膀塌了下去:“那年我爹和容王暗設陷阱,想置遠在邊關的司徒錦于死地,我趕赴現場,隻來得及看見連綿慘狀,我不死心,想去找司徒錦活下來的蹤迹,差點被沿途的敵國士兵擄走,是司徒錦出手救下了我。”
秦琅記得,這也是他第一次見到馬澤玉。與傳聞中的浪蕩公子大不相同,興許是受了傷的緣故,他身上沒有後來相處久了根深蒂固生長着的倒刺,隻不太明顯的松了口氣:“我就知道你死不了。”
他不确定馬澤玉轉換話題的原因,小心翼翼的看着他:“我記得有這事。”
“他那時候就查清楚容王背後有我爹的助力?”馬澤玉聲音很輕,不像是在問秦琅。事實也如此,他随後便自嘲搖頭:“應該是更早。圍獵那次,我自告奮勇與皇上同行,司徒錦故意插入,其實是在擔心我的立場,怕我與我爹同流合污,害了他精心護下的幼弟。”
秦琅急了:“你别瞎想,知道是一碼事,但絕對不至于處處防着你。”
不知馬澤玉聽沒聽進去,他冷淡地哼了一聲:“司徒錦不是來救我的,他早便猜到我不會有事,還有容王和我爹的籌劃。”扭頭問道:“他究竟想做什麼?”
這可問到點上了。秦琅還是那副表情,愈加支支吾吾起來:“我、我不太清楚。”
馬澤玉意識到,秦琅雖是個不會撒謊的,但他完全能做到閉口不言。想從他身上套話,一樣沒門。
他的眼神從心虛人的肩上掠過,山巒層疊,影影綽綽,似乎想記住什麼。
年少時他也曾羨慕過司徒錦,武功卓絕孑然一身,這些都是他沒有的。慢慢地,羨慕變為理所當然,司徒錦就是這樣的人,馬澤玉心想,他就該保衛家國,就該是個讓人又愛又恨的閻羅将軍。
“回去吧。”馬澤玉輕輕道:“我爹還等着我呢。”
山巒層疊的遠處,陳黎背靠進進出出的腳步聲,不住的搓着白淨的手。
給司徒錦安排好大夫,陳黎退出房間,便馬不停蹄的又換了身衣裳,還有洗淨手上将将幹了的鮮血。
此刻司徒錦生死不知,陳黎端坐在屋外的小院,看似不在乎最後結果,無聊的持續搓手。
她不喜鮮紅,那是血的顔色,是結親的前兆。
這隻能讓陳黎憶起,幾年前她噩夢般的一段時間。一個個人在她背後倒下,口中還在念着對她的美好祝願,哪怕都知道,她膽敢邁出一步,流離失所也不過是最好的結局。事實也确實如此。
陳黎越搓越快,仿佛這樣做,這段記憶就能徹底從腦子裡清除。她的眼裡就再不會有紮眼的紅。
“寨主,”聲音似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寨主……”
陳黎感到一陣混沌,哀嚎和歡笑、鮮血和利箭、嫁衣和面具,她甚至不懂這些意味什麼,為何會殘存在她的腦海中。
“鏡兒,我帶你走。”那是她前半生再熟悉不過的聲音了。
“大當家?”靈犀小心翼翼的接着喚她:“大當家,你怎麼了?”
陳黎猛地從沉浸着的世界醒來。
她聚焦視線于指尖搓紅的痕迹,那道溫潤的男聲仍在耳畔不斷回響。
熟悉不過,但那又怎樣呢?
她如今是莫驚春的義女,玄鷹寨的寨主。
陳黎閉了閉眼,擡起頭來:“我沒事。”
靈犀見她臉色可不是那麼回事,但總歸性子不如彩翼跳脫,隻得木讷的指着陳黎額角的虛汗,“大當家,你流了好多汗。”
陳黎一怔,當即擡手去擦,卻也隻是随意一劃,“我真的沒事,可能是太累了。”
靈犀聽她語氣平緩,這才放下心,說回正題:“大當家,二當家已被秘密送去東山頭,隻是到那才發現,馬澤玉跑了!”
聞言,陳黎并未露出多少驚訝的神情,“派人去找了嗎?”
“這……”靈犀難得躊躇。
“怎麼?”
“守衛說,今早他們就去追人了,但馬澤玉逃得無影無蹤。”
那就是真得跑了!
陳黎皺眉,又聽靈犀道:“還有,大當家,周大哥回來了。”
“周雲旗?”陳黎擡眼:“他回來得這麼早?”
“聽随同他的人說,周大哥是半道折戟而歸的。”
陳黎越聽越不對勁,“也就是走了半路才反應過來,”她警惕發問:“是誰跟他說了什麼?”
這把靈犀難倒了,她下意識搖頭,“我不知道。”
“去東山頭,”陳黎邊往外走邊問:“彩翼呢?”
靈犀跟着她,愣了愣:“您讓她去收山道裡的屍體,她自然在後山。”
陳黎停了腳步,“等等,不去了。”
靈犀不解:“大當家,聽說周大哥一回來就去了東山頭。”
陳黎料到了,這個時候回來,想必他知曉了所有事情。
“那就讓他們父子單獨說說話吧。“陳黎坐了回去,雙手背在身後。
靈犀眨眨眼,就不怕周大哥裡應外合救出二當家嗎?
但見陳黎絲毫沒有這般顧慮,不知怎的,靈犀潛移默化的,竟覺得自己這是鹹吃蘿蔔淡操心。
東山頭安了監牢的鎖剛被馬澤玉撬開,什麼複雜地勢又對周自秋無效,鐵杆外的兩個守衛俱有些戰戰兢兢。
這可是武功不低的二當家,他們哪裡有把握在什麼都沒有的情況下,關住這樣的人物!
偏偏周自秋像進自家院子一樣潇灑自如,一點不鬧不吭聲,就地打坐閉目養神,好不惬意。
守衛兩人大眼瞪小眼,安心的同時又頓生不可思議,“難道是寨主大顯神威,把他的武功給廢了?”
說起來,他們到現在都不知道,這位新任大當家武功如何呢。
這般想着,山洞外有了窸窸窣窣的動靜。
兩人緊着手中刀劍,心驟然提到了嗓子眼兒。
别周自秋不想逃是因為他安排了有人接應,那他們的小命闆上釘釘地不就不保了嘛!
手上的兵刃越捏越緊,兩人都快哭了。
這時,後面的人太息一聲道:“雲旗,你還是來了。”
守衛頓足原地,沒再動了。
果不其然,走進來的,真是刀尖朝下,烏雲密布周身的周雲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