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黎踏出屋門,原本以為約定好的司徒錦會早早在門口等着——他每日這個時辰總在院裡練劍,動作顫顫巍巍劍法招式淩亂不堪,他卻出乎意料的堅持到了現在。
陳黎目光調遠,紅藍交織的景緻意外的和諧。院中并非空空蕩蕩。
是彩翼和司徒錦。
昨日有她坐鎮,陳黎在彩翼出手時就料定她不會動真格,便是司徒錦再三言語挑釁,陳黎也有把握,能撫平彩翼躁動的心。
可就這麼一日,這兩人沒打上的架還是續上了。
陳黎嘴角抽了抽,見她二人打得正歡,絲毫沒有第三人到來的意識,幹脆摩挲着腿邊短劍,席地而坐。
她懶散地一手撐下颌,其實她從前最愛看這種熱鬧,哪怕因此挨了不少批評。哦,那會兒還有人替她遮掩,也從不會有人真心讓她受罰。
陳黎苦笑,無事發生時視她為掌上明珠,千寵萬愛,到頭來,一句“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切割得幹幹淨淨。
是啊,君與臣,父與子,他們從來隻能擇其一。
司徒錦如展示出來的一樣,武功并不高深,面對彩翼的攻勢,最開始接下幾刀時就頗為費力且破綻頻出。他頭冒虛汗,幾十招後更是逐漸眼冒金星,一個不慎,手中長劍被挑落,那道藍影同一時間于空中墜下。
從回憶的思緒中醒神的陳黎深吸了一口氣,立時站了起來,她看見彩翼手中短刀一轉,揚起嘴角怼向司徒錦的下颚。
“我輸了。”司徒錦平靜道。
彩翼臉上盡是惡劣的笑,“知道嗎?我這一刀下去可沒有輕重,萬一傷到了你哪裡,可不是我能控制得住的。”
司徒錦緊張起來,“姑娘,你可别開玩笑。”
“呵,誰跟你開玩笑?”彩翼憤憤不平:“哄騙寨主跟你成親,如今又妄想幹涉我們山寨的事情,我看就是你這張狐媚臉的原因。今日我在這張臉上縫上幾條疤,倒要看看寨主還會不會買你的賬!”
“你把我當什麼了?”
司徒錦沒回話,幾步走來的陳黎正巧聽見這句話:“難道還把我當成‘從此君王不早朝’的一霸了?”
見她口無遮攔,一動不動的司徒錦眼珠子勉強動了動。
彩翼則是悻悻收刀,她雖沒聽懂陳黎的嘲弄,但到底沒膽量在寨主面前胡作非為。
陳黎瞅向地上的人:“可有受傷?”
司徒錦面皮抖了抖,忽然皺起眉頭,嚎出聲:“我的手,我的手好像要斷了!”
“哼!”彩翼本默不吭聲,看也不看任何人,司徒錦這一鬧,她也不知是懶得反駁還是氣火正旺,頭猛地向左扭,自顧自鼻子出氣。
陳黎眉頭一挑,拉過彩翼,“彩翼一向動手不知輕重,你又何必惹她?”
縮在陳黎身後的彩翼表情心虛了一瞬,但最後也隻是偷偷撇了撇嘴。
經陳黎這不分青紅皂白的蓋棺定論,司徒錦也不生氣,嗓子眼裡翻來覆去的還是那幾個字,“我手要斷了,寨主,我手被打斷了!”
陳黎不惱,也沒慣着他,“所以,你不跟我下山去了?”
司徒錦就差滿地亂滾了,“不是我不想去,實在是無能為力。”他暗示性的眼神投向手肘。
“你那點功夫,我可不敢指使你出手,所以用不着你的手。”陳黎微笑搖頭,“至于下山,要用的就是你的雙腿,不用麻煩其他。”
她看向司徒錦的雙腿,刻意加深了面上的笑意,後者隻感覺有股神秘力量聚集在自身,他渾身打了個冷顫,蓦地擡頭。
這不擡頭還好,一擡頭才注意到,今日的陳黎長眉入鬓,比之往日的清冷更添幾分淩厲。
這叫他無端想起……那日紅燭飄影,敗日殘雪。
陳黎與他成親是為布局,這個人不會是他,也會是其他人。正如當日她為保險起見,同時給他下毒,他們到底是兩個陌路人。一點轉圜的餘地都不會有。
轉圜……司徒錦被心下突生的念頭驚了一驚。
要知道,他與陳黎不過相識半月有餘,初時他聞玄鷹寨寨主是個妙人,又因馬澤玉之故,半推半就地留在寨子裡也就罷了。
如今過了小半個月的安生日子,難道當真要将自己當成掃把閑人?
司徒錦眼底一黯,卻是左手捂上雙腿,怪叫起來:“寨主這是要讓傷病累積之人出戰,鐵了心的濫竽充數!”
“沒見過這麼形容自己的。”陳黎無語凝噎,說罷牽過小獸般随時奔騰出欄的彩翼,“快點跟上!”一刻不停的下山而去。
不需要回頭,她似乎很有把握,盡管司徒錦耍寶、玩賴、哄鬧一個不落,他還是會跟在自己屁股後頭走。無論他是仰首大笑,還是頹喪摳手。
倒是彩翼,雖被陳黎牽制在手邊,仍時不時回頭瞪向司徒錦。
她才不會感激這厮沒有在寨主面前揭發是自己先動的手!
依她睿智的頭腦分析,這個司謹表面上唯唯諾諾,私底下,在自己看不見的地方,對寨主肯定極盡殷勤,否則怎麼會把大當家迷得暈頭轉向,留他在寨子裡不說,還帶他參加這次行動。
她一定要撕開他藏在外皮的惡心的面具!
還有靈犀,靈犀反應雖然不如她快,但絕對會和她站在同一戰線的!
三人沒有走山間通道,而是挑了條難走的山路,彩翼打定主意的同時,她們也終于踏平陡峭的山坡。
耽擱了這麼會兒功夫,早就過了靈犀定好的午時。
午時一刻。陳黎還來不及在冷兵器相交接的動靜中站穩,身旁人貓兒一樣的呲溜蹿出,短刀反照着冷白的光,砍上一人的肩膀。
陳黎暫退一旁的樹叢,彩翼很快殺紅了眼,明顯壓抑已久。
“久聞定安将軍威名,今日一見,果真名不虛傳。”陳黎扯唇假笑。
司徒錦心不在焉的,但還是順着陳黎的視線看了過去。
定安将軍,他不是在這嗎……那個是,秦琅?
名不虛傳?
秦琅最多是個耍箭的好手,他武功有他高嗎?劍招有他亮嗎?名聲有他響嗎?
司徒錦心下腹诽,睜着一雙無辜的眼睛,違心應和:“我在京城時也從未見過将軍,如今托了寨主的忙,才算一飽眼福将軍英姿。”
他自誇起來臉不紅心不跳,甚至還能隐隐顯現出自豪感。
陳黎虛眯起眼,骧義軍不愧是沐血而生的戰士,骁勇善戰。目前的戰況明顯是靈犀她們占下風。
“不過,我聽聞定安将軍從來都佩戴着一副面具,人人都傳形神可怖,能止小兒啼哭,還說他本人的長相也差不多。”
她眼波一轉,司徒錦還沉浸在誇耀的沾沾自喜中,混不吝接收到這一句,頓時愣怔在原地。渾然不知她的動作。
下一個瞬間,隐匿在樹後的司徒錦腳底踉跄,覺察似被人推了一把,跌進人群中央,将要被淹沒之時堪堪回頭。
樹影斑駁,叢林稀疏,在耳邊聲聲交贊的姑娘仿佛隻是他的一個幻覺。
司徒錦回頭,可他知道,那不會是幻覺。
他方才是怎麼了?
陳黎随意幾句話,就能牽動他的心神?
背對着樹叢,司徒錦刻意又向右邊挪了個身位,他同時頭一歪,躲過了混亂中插入的一刀,順手從矮空中抄來一把劍,眼也不擡紮往身後人的右腿。
從陳黎的角度,隻能看見漸漸湮滅在層層人群中的最後一抹藍影,還是消失不見。
司徒錦藍色長袍上添了點血迹,他面色沉靜,随手從人群中揪出一人,出拳時連帶着剛勁的拳風,然而微微一抖,對方眼帶驚訝的接下,稍一用力,便壓倒了司徒錦。
不得不承認,自上天來山後,司徒錦身手雖沒退步,但卻是格外的“身嬌易推倒”。
司徒錦到底沒摔在地上。
奇怪于司徒錦的出現和交手脆弱的秦琅,他反應了一瞬,在最後關頭伸出右手,虛扶了他一把。
司徒錦一撇嘴,眼風向下。
這是多年并肩作戰養成的默契。秦琅這人或許不會看别人臉色,但司徒錦一個眼神,他就知道對方的意思。
“撤。”他在說。
要知道,玄鷹寨之事,雖未剿滅匪徒,但他們送回衛國公世子,又因為陳黎間接導緻了容王計劃的覆滅。容王并未得逞。
而此次,則是容王趁司徒錦這個陪同皇上出謀劃策的人不在,于是撺掇皇上再一次安排商隊,不過吩咐由骧義軍裝扮護送,仍擇玄鷹寨家門口大搖大擺而過,說是以彰大臨皇朝威儀。
這麼離譜的建議,一向英明且早已看穿容王狼子野心的皇上,那頭表哥司徒錦未随行回朝,不說挂念,竟還轉身與虎謀皮。
秦琅郁悶的帶隊行至玄鷹寨,知曉寨中風聲很緊,本不指望見到将軍。但事實擺在眼前,他見到了。
可這一見,還不如不見!
秦琅剛要皺眉反對,對面的人眉頭一挑,他眼睜睜看着司徒錦就這樣轉為一副玩世不恭的公子哥兒模樣。
那是自他認識司徒錦起,就不曾在他臉上見到過的神情。
即便是初次見面,他挑釁在先,被打得落花流水,一箭向下差點貫穿他左眼,要他心悅誠服的司徒錦也隻是略扯出一絲微笑。
沒有不屑,沒有高傲,仿佛什麼都牽動不了他的情緒。
盛京城流傳着一句話:“玉不透而濁,錦非玉生謹。”
這“玉”呢,自然是每一出現,便攪得地覆天也翻的衛國公世子馬澤玉。
所以,任誰見到此情此景,都會獻出比見到鬼還要驚訝的異常表情。
然而不等秦琅做出更多反應,司徒錦身形飄逸,緩緩退出包圍圈。
他有意遠眺,似乎外圈樹叢搖蕩,有一人影綽約。
難道馬澤玉說的是真的,佑之對那寨主情真意切,不惜以身擋劍,甚至留在寨中,你侬我侬?
秦琅仿佛發現了了不得的事情。
激動之餘,他也沒忘司徒錦交代的正事。
身後圍在運送貨物旁的将士早有準備地緩步離開原地。秦琅略一扯唇:“殺,讓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嘗嘗我們的厲害!”
“殺,殺!”響應聲震天動地,将士的血性此刻展露無遺。
遠在外圈的陳黎身子僵了僵,竟是有零星幾人意外逼近了她。
陳黎向旁邊躲,任喊聲多麼唬人,依舊冷靜遮掩身形,同時觀察到商隊護送的貨物旁幾乎沒有骧義軍的人。
殺紅了眼?
不,司徒錦帶出來的人,不會這麼分不清輕重緩急。
她眨眨眼,耳邊又傳來一道清脆的聲音:“這些都是朝廷的人,他們不想活,那就一個不留!”
還是彩翼。
陳黎扶額,彩翼因多時的耳濡目染,她本就對朝廷不滿,後又出了周自秋那一檔子事,她更是對朝廷恨之入骨。加之彩翼好勝沖動,帶她來此,陳黎應該早想到有這一場面的。
不過,也不算什麼壞事。彩翼這一嗓子出來,寨子的姐妹兄弟們即刻精神抖擻。
形勢正朝于玄鷹寨有利的方向進行着。
陳黎摸向腿邊的短劍,看出對方漸占下風,大着膽子探出樹叢。
不巧的是,一走出去,她就親眼看見寨子的一個兄弟被對方劃傷,堪堪跪地,而那人舉着劍,刀刃一樣鋒利的目光很快挪向了她。
陳黎踩着碎步向後,眼神有了波瀾。
她腰間有把軟劍,袖間也有防身的利器,面對一人的情況下,可以說,她不應該有過多的擔心。
她蹲下身,摩挲着腿邊短劍劍柄上的花紋。
說起來,她碰上利器的機會并不多。
陳黎背在身後的雙手悄悄舉起劍身,凝神聚氣。
殺一個人吧。就讓她殺一個北臨人,以緩多年怨結。
那人逼近陳黎,見她原地不動,認定她是下破了膽。還有兩步之時,卻是從天而降一把長劍,它從他腳下掃過,立時讓人摔了個大馬趴。
司徒錦攀上陳黎的雙肩,悠然飛過樹叢。
陳黎的一隻手還握着出鞘的短劍,劍鞘孤零零的留在原地。
她有意擡眼看向呼嘯風聲中與她并肩的人,是他。
怎麼會是他呢?
不該是他的,才對。
“多謝。”安穩落地後,陳黎像是愣了許久,方才如夢初醒。
司徒錦肅穆的神情凝在臉上,繼而露出玩世不恭的笑容,“我以為寨主從不言謝。”
她知道他意指何為。
說的是上次為她擋劍,卻是一聲謝也沒有,反而被丢進了東山頭山腳下的一間小屋。
因為她知道,那一次,那劍離她着實不近,她也看得出,以這人的本事,若是有心,一定躲得過,且是在誰都不會受傷的前提下。
陳黎擡眼直視他的笑容,重複了一遍:“多謝。”
背景裡,秦琅帶着的骧義軍“落荒而逃”,靈犀和彩翼還來不及擊掌慶祝,正四處尋找陳黎的蹤影,但一時半會兒,到底找不過來。
天地蕭蕭風聲中,如同隻有她們二人。
司徒錦正色道:“寨主無事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