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才道:“是個巧合,因為容王現在……人已經丢了。”
“丢了?!”陳黎難得繃不住表情,上下打量着他安之若素的神情:“你還這麼淡定?”
“如你所說,容王和州宿島牽連,皇上便想利用容王搭上那條線,但轉移容王的途中,人不慎被劫走了。”
容王被抄家問斬,當初容王一黨的人早就樹倒猢狲散,怎麼也不會是那些人其中的勢力吧?
但試問北臨境内,還會有誰有膽子插手皇上的事?
不待陳黎持續沉思,司徒錦很快解決了她的困惑:“半月前發生了這檔子事,皇上當即排查劫走容王的是何許人也,”他頓了頓,直視陳黎,不知藏了何種心思:“最後查到,那夥人越過邊境線,進了南燕。”
大燕……
陳黎福至心靈的想到哥哥。
但随即她又在心底否認,哥哥不喜治國理政,她又兩年未和他聯系,他當真能手眼通天到,洞悉臨國的局勢嗎?
刻意的沉默後,陳黎道:“你話裡話外,都将自己摘得那樣幹淨,好像你也不是很同意皇帝的做法?”
她的語氣也很不自然。
司徒錦不知道陳黎有沒有注意到,她無論再怎麼壓抑,都無法掩藏話語中的不屑。
“古語有言,君為臣綱,”司徒錦挑眉,眼底平淡:“臣子能做的,隻有遵從君王的吩咐。”
陳黎冷冷而笑,轉過身去:“這句話還有後半句,君為臣綱,君不正,臣投他國。”
這間宅院分有三個房間,陳黎順着司徒錦最開始指的方向,走進正對着她的那一間屋子。
她悠然進屋,留下司徒錦一怔。
不論是坊間傳言,還是喜聞樂見的猜測,都試圖把他和楚文守的關系描繪成上位後的暗流湧動。無非是一些狡兔死走狗烹的古早悲劇。
就連都沒見過楚文守一面的陳黎,随口一句,也是如此。
他對楚文守有信心?
不,多年前的那場宮變,不就是由親緣和權力交織疊加,給他的當頭一棒嗎?
聯系州宿島,收服江湖人,選秀穩前朝。
煕華,等了兩年,越來越迫不及待了。
在原地停了一小會兒,司徒錦還是跟着陳黎的腳步進了屋,順手合上了房門。
陳黎像是被吓了一跳,朝後瞥了眼:“你關門幹什麼?”
司徒錦不答反問:“你不信我,還想找點容王離開前的蛛絲馬迹?”
“我有什麼不相信你的?”陳黎小聲嘟囔。
事已至此,她隻是有點累了。
白折騰了。
早知如此,她應該随姨母回玄鷹寨,至少能看彩翼和周雲旗變戲法似的在她面前拉扯。
而不是對着她的仇人心底癢癢。
屋子裡的陳設隻是普通的屋舍,諒誰也想不到,這裡曾是關押犯人的住所。陳黎有些煩躁的在檀木桌上翻翻找找,邊盤算着面聖後該如何打算。
唉,她不把哥哥放在眼裡,覺得他沒有獨當一面的能力。然而這兩年從不曾主動打聽大燕的消息,一味的為了私欲而除掉容王,陰差陽錯幫了北臨皇帝一把。
也許,她真的将自己看得太高了。
桑桃生命消逝之前勸過她,姨母借莫驚春之口也轉達過。
她沒必要執着于奉獻。
陳黎盯着手上空白的紙入了神,身前卻是忽然沖進來個人影。
他輕手輕腳的,速度卻快,隻是到了跟前,和陳黎大眼瞪小眼,右手将擡不擡,最後也隻是豎起一根手指,放在了他自己的唇前。
陳黎無聲的睜大眼。
門外,清楚的傳來兩道聲音:
“多謝遊神醫,”那是一道清亮的少年音:“我已經聽表哥說過了,此次能煽動如此多人的情緒,還是要多虧先生出手。”
陳黎挑眉,雖還是凝視司徒錦的臉龐,眼神卻逐漸渙散。
果不其然,下一道是遊雪亭清冷的聲音:“不必謝我,說到底,我也隻是看在永陽公主的面子上。”
屋内的司徒錦驟然睜大眼睛。
屋外的楚文守也在話音落後頓了頓,他試探着道:“當年永陽求醫神醫谷,朕并不知神醫有什麼錯處。”
“我見到公主的那年,她十歲有二。是司徒錦在白鶴書院學習,有一日稱他的表妹從小就身體不好,身懷弱症,求我為她治療。”
“我首先看了她的脈象,那病應該是不難治的。”遊雪亭娓娓道來,仿佛看見了那年明媚帶笑的女子,“可我尋了很多法子,遍查良方和搜集草藥,無論怎麼治,都治标不治本,她的身體依舊不見好。我從未見過這樣的怪病。”
遊雪亭的眼眸漸漸的染上哀傷:“三個月後,白鶴書院的學習結束,雖然因着司徒錦回到北臨的關系,我好像可以斷了對她的治療,但此後我還是去往盛京,見了公主兩面。我以為我可以治好她。但第二年,那件事情發生了。”
她指的,當然是導緻永陽公主薨歿的禍事。
楚文守久久不語,但礙于沉默的氣氛,還是幹巴巴的說道:“神醫是在愧疚?”
遊雪亭瞟了他一眼,孤傲的女子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
說到底,她無法向他人明确解釋自己的情感。
少頃,遊雪亭将視線移到楚文守的臉上,注視着他的眼睛,輕易不敢移開。
她道:“聽聞皇上和公主是孿生子?果真長得很像。”
楚文守縮在袖口中的手死死捏成拳頭,“确實如此。因着我和妹妹是孿生子,一出生便被視作不詳的征兆,甚至牽連母妃受到冷落。永陽更是因為母體帶下來的弱症,更加受到明裡暗裡的冷待。”
“我沒救下她。”遊雪亭心道原來如此,低聲喃喃:“隻希望,這一次能幫她的哥哥,做些什麼。”
在其位謀其職。莫驚春說,神醫應懷有救濟天下之心,而她,為了一己之私,與夜清晨串通,毀壞夜家聲譽,玩弄武林人心。
她原先是不會想到這些的。
被選為神醫,遊雪亭短短的二十年裡,就應該循規蹈矩,成為世人眼中高潔的象征。
可那年她見到一個女孩。遊雪亭見到她在掙紮,她告訴她,命運不是天定的。
最後一次見面,盛京雨雪交織的橫幕下,楚明卓微笑着向她揮手,“雪亭,謝謝你。”
回憶之所以被稱為回憶,那是因為隻能永遠埋在過去。
遊雪亭最後看了一眼楚文守,利落的轉身。
身後,有一句重複的道謝:“遊神醫,謝謝你。”
輕的,隻能讓幾步以外的遊雪亭聽清。
遊雪亭卻沒停下腳步,她頭也不回,一直向前。
那聲謝謝,是因為她最後治好了楚明卓。但最後能救她的,惟有她自己。
陳黎豎着耳朵聽,等到外面沒了丁點聲音,又見司徒錦緊繃的身體放輕松了點,才開口道:“我倒是好奇,你幾年前見到遊神醫的時候,她就是這副面容?她一直不老的嗎?”
“呃,那是她神醫谷的秘法。”司徒錦還沒緩過神來,一五一十的把遊雪亭在神醫谷告訴給他的順口說了出來:“神醫谷每隔二十年,就會由上一任神醫選出一位繼位者,但成為神醫之後,一定要求易容成一張指定的面容,裝作神醫永久不老的假象。”
和莫驚春說的一樣。
陳黎第二次腹诽多此一舉和古怪的規定,但面上并未表現出來。
本來,她就是為了緩解尴尬的氣氛才找個話題的。
見司徒錦好像緩過來了點,站在桌前讓開了身位。她抿抿唇,繞了出去。
“陳黎?”司徒錦叫下了要推開門的她,後者如他所願,雙手靠在門邊。
司徒錦有些尴尬的道:“我聽從皇上吩咐,再入江湖攪弄風雲。重回山寨,正是因為此。”
“哦。”陳黎不自在的摳手,想說她本來也不指望,他是因為什麼能感天動地的理由來找她的。
“我……”
他開了個頭,卻不知如何繼續說下去。
若說将處置容王的證據交給他,是因為她隻在乎最後的結果。那麼在神醫谷,她極力幫助他力戰八方,司徒錦也應該說出那句遲來的謝謝。
但這句簡單的謝謝,不知為什麼,他遲遲說不出口。
更奇怪的是,他内心隐隐有股沖動,是那日不知不覺跟在陳黎身後,差點逛遍了半個盛京城一樣的沖動。
毫無緣由。
陳黎不知道他在糾結什麼,也沒興趣知道。
等了許久,也不見下文,陳黎皺眉拍了拍門:“明日面過聖,我敢打賭,留下來的不在少數。但是司徒錦,我會回去玄鷹寨。”
“我能和你一起走嗎?”這回,司徒錦不帶任何猶豫的脫口而出。
陳黎腦子猛轉,頻繁的眨動雙眼,表情就顯示一個意思。
沒吃錯藥吧?
堂堂大将軍,被她拐去山寨,這算什麼?
陳黎頗莫名其妙的睇視着他:“你那皇帝表弟要是同意,我沒意見。”
反正吃虧的不是她。
說罷,不管司徒錦什麼反應,她自顧自的離去。
與此同時,盛京城外,一行儀仗整齊劃一,旌旗迎風獵獵。
底上有十分耀眼的赤底金紋。
為首之人一身玄色寬袖深衣,眉目舒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