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錦不是個悲觀的人,否則,當初他不會扶持承恩帝,力挽狂瀾至今。
但在這種時候,他又不得不承認,他的心态有所轉變。
陳黎看上去卻是放松許多,也沒理他說的“最後一次”,像朋友般打趣:“你說我們這是什麼孽緣?被皇帝牽上的婚約硬生生推遲了兩年,卻是誤打誤撞在玄鷹寨成了親。”
陳黎本意是緩解氣氛,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心照不宣地和司徒錦碰見在義和莊,究竟意味着什麼。
對面的人看上去卻不這麼想。
他仿佛下定決心,直勾勾的凝視着陳黎彎下去的雙眼:“我之前說的話都不是真的。”
“什麼?”
“我說由你的意,你想回南燕便回,這句話是假的。”司徒錦為她解答疑惑。
陳黎越聽越繞,心裡驟然生出一股異樣:“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除去南燕使臣,還有今日宴請的江湖人士,禦花園宴席上的我臨國百官都知,燕國公主早在兩年前,還未入盛京,就已經失蹤。”司徒錦一口氣說了下去:“在這種情況下,我大可回絕南燕,表明兩年前的驿站火勢,公主早已下落不明。一旦南燕使臣啟程回國,明珠公主失蹤的消息傳告天下,添油加醋之後,明珠公主的身份隻會在一日日搜尋下,最終被抹去痕迹。”
陳黎聽懂了:“你要我留在南燕?”
“畢竟我現在想要的,不是公主。”司徒錦脫口而出。
陳黎一怔,念起昔年司徒錦為逼她權衡利弊,看似曉之以情的坦白他提出和親一事的畫面,結合起來,很快回味出他話裡的意思。
說那話的時候,司徒錦優越的五官漸漸攏在一起,壓抑之下的瘋狂呼之欲出。
但他眉頭緊縮之後,很好的壓下了。
司徒錦又道:“姻親盟約由我而起,彼時南燕負隅頑抗久攻不下,大臨也沒有足夠的時間耗着,我看出陳暮對你的感情,也知道南燕百姓信任你勝過陳暮。但我從未如皇上所說,将你看做交換的物品。”
原來隐瞞身份,看向對方,真的會有負罪感。
陳黎愈加能理解,從神醫谷到盛京的途中,司徒錦為何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看向她了。
“那你又為什麼,想要抹去我公主的身份,讓我孤身一人?”陳黎精準的指出他的前後矛盾之處:“你在我站出來承認南燕公主身份的時候,忽然開始後悔。
“忽然發現,你愛上我了嗎?”
陳黎表現得很冷靜,哪怕是親口戳穿忘我的少男心事。
反觀司徒錦,雙目茫然,那股轟然摧毀一切的煩躁不安化為了烏有。
也許她說對了,他敗給過她伶牙俐齒運籌帷幄的一面,也見過她的溫婉、得意和怅然若失。
他對秦琅和馬澤玉的打趣置之不理,是因為他堅信和陳黎的交情,止步于互相算計的鋪路。
藏于陰謀之下湧動的情愫,被他輕而易舉的忽略。
那麼,陳黎呢?
剖白心迹竟是由對方說出,司徒錦紅着臉,急切的要補充什麼,卻聽陳黎不依不饒道:“敢問定安将軍,你若是愛上我了,卻又要隐匿我公主的身份,意在斷去我和母國的聯系,隻為豢養着我,讓我做你掌心小小的金絲雀?”
司徒錦臉上的氣血仿若在一瞬間被抽幹。
他都說了什麼?
為了留下她,他就這樣生出來卑劣的念頭嗎?
可在兩年前,最初的開始,他還會給還算陌生的她選擇。
逃離生死的她不知,而今對陳黎甚至動情的他竟也忘了。
他在悔過,反複糾結和苦惱。
但陳黎是以幾乎自虐的心态旁觀這一切的,就在這一刻,她真正理解了遊雪亭的話。就差那麼一點時機。
她會承認,她愛上他了。
司徒錦渾渾噩噩間,感受到冰涼的物件爬上脖頸。
他不可置信的挺直脊背,感受着刀刃的冰涼。
“還記得嗎?”陳黎嘴角扯出一抹笑:“我第一次舉劍,也是這樣架在你的脖子上。”
隻不過,輕而易舉被挑落。
陳黎勝券在握的神情,分明彰顯着她的得意。
然而司徒錦卻不反感,甚至用心感受着她潋滟的心緒。
“你當時想要殺了我。”司徒錦不無肯定的道,慢慢平穩了心情:“如今呢,公主?”
他算是接受她身份的事實了嗎?
陳黎刻意将匕首向上擡了擡,逼近他的下颌,用實際行動回應他的問題。
司徒錦好不容易揚起的笑容瞬時落下了下去,面上的流光溢彩也變為灰暗。
他們是仇敵,隔着兩國恩怨的仇敵。
更何況,陳黎對他無意。
感受着匕首的冰涼,司徒錦沒有将要被殺的自覺,毫無慌亂,甚至昂首向前,他面無表情:“那就動手吧,公主殿下。”
他眼底藏着的,是淺顯的熾熱。
瘋子。
但不瘋,又怎麼能在血雨中殺出重圍,幾次三番從沙場上平安回京。
陳黎咬牙,匕首已在他的脖頸上留下了一道淺淺的血痕。
她還是沒有狠下心腸。
陳黎握着匕首退一步的下一刻,司徒錦眼睛一亮,連傷痕都懶得理,就聽她道:“我要回大燕。”
“那我跟着你走。”司徒錦下意識地接話,說完才有停下的意味,他開始結巴,“陳黎……”
陳黎似笑非笑,仿佛能看透他的心,“你能跟着我走嗎?”
“且不說你三年前差點攻破了我大燕國門,我燕朝上下皆敵視于你。難道你真的能抛下将軍的職責與我遠走高飛嗎?
“你能保證,你随我去大燕之後,不會因為北臨皇帝的一聲令下,就拿起你的武器,為你的國家而戰鬥,再一次重現當年的情景!
“讓我成為,又一次失去親人愛護,國家庇護的流亡公主。”
司徒錦久久不敢言語。
“算了吧。”陳黎自嘲般搖頭,“我不殺你,隻不過是因為我人好。我們也隻能是隔着國仇家恨的仇人。”
就此别過吧。
陳黎一丢匕首,血絲混着泥土,被她一腳踩過,輕輕湮滅。
她再擡頭的時候,臉上沒有任何神情。
“孤是大燕朝的明珠公主,姓陳,名黎,字飛鏡。”陳黎回身前這樣說:“司徒将軍,你應該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