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外婆生病了,想見你。”
清晨的風吹鼓窗簾,絲縷涼意拂過發絲和臉頰。姜知幻坐在床上,指尖輕點免提,人還處于半夢半醒的狀态。
她的思緒滞帶不過半秒,沒問病因,隻說:“我馬上訂機票。”
“訂最早的。”
那頭的傅淩傑聲音冷沉,帶着刻不容緩的利落,仿若隻要晚到一秒就再也見不到外婆。
姜知幻抓了抓淩亂的長發,強忍起床氣,低“嗯”一聲。她下床,趿拉着拖鞋走到窗前,關緊窗戶,将微弱的風聲隔斷。
通話到此結束,姜知幻也沒耽擱,按傅淩傑的話訂了最早飛往江城的那班機票——上午九點。
現在八點零幾分,洗漱完打車過去,來得及。
姜知幻在心裡計劃好,打了個哈欠,走進浴室。
感冒?發燒?還是吃壞東西了?
她邊刷牙,邊猜測着周知敏可能會說的病因。
姜知幻出門時,姜陸予已經去公司了,傅琳心情不錯,起了個大早,親自下廚做早餐。
“醒了寶貝?正打算叫你吃早飯。”傅琳拿起碗,準備給她盛八寶粥。
“媽,不用管我。”姜知幻随手拿了個花卷叼着,走到玄關處換鞋。
女兒做事前愛規劃,向來有條不紊。傅琳還沒見她這麼急匆匆過,問:“發生什麼事了嗎?”
“作業沒帶來,趕回去做作業。”姜知幻苦笑道,“三天假期十幾套卷子。”
理由編得充足,語氣也十分自然,引不起一絲一毫的懷疑。
平均每科兩套。
剩一天半的時間。
傅琳舀了勺粥送進嘴裡,中肯地評價了句:“确實該急了。”
“走了媽,花卷挺好吃的。”
…
姜知幻戴上眼罩,打算睡兩個多小時的回籠覺。眯了一會兒,她認命地扯下眼罩,睜開眼。
明明剛在的士上,司機喊了三四聲才被叫醒,現在卻睡意全無。
飛機開始滑行,慢慢加速。
舷窗上的擋闆拉下三分之二,純白天光洩進,落在姜知幻的手和腿上。
她看了會兒,感覺完全醒透,嫌光亮得晃眼,擡手将剩餘的三分之一閉合上。
姜知幻塞上藍牙耳機,劃拉着歌單,猶豫要聽哪一首。
“其實你根本不想去看她。”
一道陌生又帶點機械的聲音突然響起,語氣和聲調都非常怪異。如果非要形容,有些像學人類說話的貓。
姜知幻手一頓,環視周圍,大家都在幹自己的事,風平浪靜,沒有異常。
她垂眼,看着手機,确定沒有誤點什麼廣告。
幻覺?
姜知幻心裡遲疑,一時半刻想不到更好的理由來解釋那句真真切切聽見的話。
“不是幻覺。”
怪異的聲音再次響起。
姜知幻又看了一圈四周人的反應。
好像隻有她能聽見。
見鬼了。
姜知幻取下藍牙耳機,放回耳機盒裡。作為堅定不移的唯物主義者,第一次碰上邪門事兒,她覺得應該是耳機出問題了,沒往超自然現象地方面想。
這不科學。
“這很科學,嘻嘻。”對方似乎對她的心理了如指掌。
姜知幻:“……”
如果是鬼,那也是隻蠢鬼。
“請不要拿鬼這種低級生物跟我相提并論。”
“我和你是同類。”
姜知幻想了想,默念咒語。
【天地玄宗,萬炁本根。廣修億劫,證吾神通。三界内外,惟道獨尊。體有金光……】
“這對我沒用。”
聲音還在響。
外國鬼?
姜知幻面不改色地換了個咒語。
【Exorcizamus te,omnis immundus spiritus,omnis satanica potestas..……】
“你真的很頑固。”
無語至極的語氣。
見不起作用,姜知幻放棄掙紮,感覺它不會平白無故傷人,便毫無畏懼地聊了起來。
你到底是什麼東西?
“我是另一個世界。”
姜知幻不以為然。
哦,我是宇宙。
“……”
“你不必了解我是誰,隻要知道我是最懂你的人就可以了。”
“喵。”
最後一聲“喵”叫得俏皮可愛。
之後,無論姜知幻心裡想什麼,那道聲音都不再作答,留她摸不着頭腦。
我還汪呢,真把自己當貓了。
姜知幻内心吐槽,忽然靈光一閃,打開手機,看了眼頁屏數,是兩頁。
和從前一樣,沒有丁點變化。
正當她認為自己真該去看看醫生時,卻眼睜睜看着頁屏數量瞬間變成了三。
姜知幻面沉如水,拇指向左一劃,空蕩蕩的頁屏上,那個不久前被她卸載過的軟件赫然出現。
——在線躲貓貓。
-
望庭,周知敏和傅淩傑居住的小區。
周知敏生病,十次有九次都在家待着,鮮少去醫院。
如果勸她去醫院,她會說:“去醫院多浪費錢,我這就是一點小病。再說了,外婆見到你就覺得病好了。”
由此,姜知幻從小就知道,她和周知敏,就像藥和醫生。
在周知敏看來,她們是密不可分的關系,醫生會判斷藥該如何正确使用。于姜知幻而言,她是不可或缺的存在,醫生需要藥,她就得出現。
不過,醫生開的藥就一定正确嗎?
“外婆,你感覺怎麼樣?”
姜知幻看着坐在沙發上的周知敏,放下手中拎的袋子,将裡面的東西拿出。
一盆鮮豔奪目的長壽花,來的途中順便買的。
周知敏喜歡她這樣做,生病時帶花來看望。
“沒事,就是切菜時不小心割到手了。”周知敏擡起右手,食指側有條不長不短的傷口,已經做過止血處理,抹了碘伏。
周知敏切菜的習慣是右手持菜刀,左手拿菜。按理說,左手受傷的幾率應該更大。
姜知幻懶得多想,揪心道:“怎麼不貼個創口貼?”
“小傷而已,看到你我就覺得好多了,一點都不疼了。”周知敏親切微笑,撫摸花瓣,說,“我們有知真有心。”
姜知幻駕輕就熟地找到醫藥箱,打開,拿出一張創可貼。她撕開包裝,淡笑,“應該的,你不是喜歡嗎。”
“外婆最喜歡的,還是你來看我。”周知敏看着她小心翼翼地給自己貼上創可貼,内心得到了點安慰,又不禁抱怨,“你爸媽也真是,大過節的還把你帶走。每年都這樣,自己都不受那老兩口待見,還非拉着你去。”
“都是家人,總要去看看。”姜知幻說話滴水不漏,平淡地陳述事實,聽不出偏向誰的意味。
她合上醫藥箱,笑,“再說了,我們不是說好不提這些嗎?”
周知敏看了她半晌,笑眯眯地說:“你外公在書房等你。”
誠然,這個外孫女不像他們,像她女兒,甚至青出于藍。有知不是百依百順的性子,卻也比傅琳更懂得變通,清楚一味地抗拒作用不大,便耐着性子綿裡藏針,以柔克剛。
“好。”
姜知幻将醫藥箱放回原位,不慌不忙地朝書房走去。
書房寬闊亮堂,牆上挂着幾幅水墨山水畫,惟妙惟俏,淋漓盡緻,皆出自于傅淩傑之手。
姜知幻進去時,站在紅木書桌前的傅淩傑正好放下手中墨筆。
“來了。”傅淩傑看她一眼,語氣雲淡風輕。
告知外婆生病,催她回來的人,沒有半點關心自己老婆的樣子。
姜知幻微微颔首,輕“嗯”一聲。
“頭發怎麼沒紮?”傅淩傑走到另一張長桌前,擡手,示意她坐。
“來得匆忙,忘了。”姜知幻落座,看着桌上那套青花瓷茶具,覺得畫工精緻,多盯了幾眼。
“背打直,有知。”傅淩傑燒水煮茶,提醒了下她的體态,這才言歸正傳,“昨天,為什麼不留下來?”
姜知幻挺直脊背,凝神,還在想如何對策的話語,但傅淩傑緊接着繼續開口:“吃頓飯的時間總是有的,對嗎?”
“還是因為,你不想留下來?”他雙目如潭,淩厲得令人心驚。
直接挑明,根本不給姜知幻打太極的間隙。
要不說這兩口子分工明确呢,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她就算是條狗,都沒有喘氣的機會。
姜知幻緘默,不置一詞。
因為傅淩傑說的是真的,她就是不想留下,不想在他們身邊多呆一秒。
傅淩傑看出外孫女裝都不願裝一下,說些讨好的話來順毛。他冷哼,忽而将手中的茶杯重重一擲,飛濺的碎片險些劃到姜知幻的臉,幸好她反應快,擡手擋了下。
可惜了。
姜知幻放下手,看着四分五裂的茶杯,如此想着。
“你就這麼讨厭外公外婆嗎?難道我們對你不好嗎?因為你,每年不計前嫌地去京城為你慶生!因為你,我們才會與你爸媽好好相處!這都是為了你好,你為什麼就不肯換位思考一下我們的難處呢?!”
傅淩傑的情緒乍然升溫,怒不可遏道,眼神陰鸷,如同在看苦大仇深的敵人。
姜知幻不得不承認,有那麼一瞬她真的害怕了。不過很快穩住心神,不理解他口中的“好好相處”是從何得來。
每年來京城時,他們對傅琳和姜陸予照樣冷眼相待,隻是沒說風涼話。
“你們以前,也是這樣對待我媽?”姜知幻深吸一口氣,竭力抑制忍不住顫索的手,鎮定平靜地跟他對視。
預料之外的問題。
傅淩傑神情凝重地看着她那雙不露怯的眼睛,鋒芒甚至比當初的傅琳還要盛。
姜知幻抽了張紙巾,慢條斯理地把碎片清理完,随即起身。
“這些年來,外婆小病不斷,每次接到你的通知後,我從未耽擱。”姜知幻眼睫低垂,沖傅淩傑展眉一笑,眼底卻是冷冰冰一片。
她語氣平和又帶着淡淡的挑剔意味,就像他善意提醒她的體态那般,“外公,你們這是心病,還是去醫院看看比較好。”
說完,姜知幻轉身,頭也不回地出了書房。關上門,她後知後覺地松了口氣,揉了揉發抖的手腕。
“有知,你沒事吧?”周知敏不知何時走到了面前。
“沒事。”姜知幻搖搖頭,看一眼她右手上貼的創可貼,說,“要到飯點了,外婆你坐着看會兒電視吧,我來做飯。”
“有知真會體諒人。”周知敏擡手捏了捏她的臉,笑容慈愛,“外公說的那些話,你别往心裡去,他也是為了你好。”
又是這是四個字。
姜知幻沒搭腔,一聲不吭地往廚房去。
“有知,你要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我們是最愛你的人。”周知敏聲音溫溫和和的,像催眠又像蠱惑。
她說的“我們”,指的是她和傅淩傑,把姜知幻身邊的其他人完全排除在外。
…
姜知幻做好飯菜就走人了,任憑周知敏如何挽留,她都沒心軟留下。
每次來這裡,隻有踏出小區門口,她才感覺自己真正活了過來。
照例在路邊攔了輛出租車,報地址時,到嘴的話莫名打了個轉,變成了三個字:“臨濱路。”
姜知幻點開微.信,看着與宋不辭的聊天記錄,最後一條是他昨晚發的那句“晚安”。
她咬了咬唇角,息屏,降下車窗,想借涼風平息心頭的煩躁,沒成想極則必反,那股躁火越來越旺,燃到最後,還有點難受。
想見他。
念頭一旦形成,姜知幻不猶豫,直接給宋不辭撥了電話。
他的微信号就是手機号。
那頭“嘟嘟”兩聲,接通。
宋不辭懶洋洋地“喂”了聲,語氣似春風般輕柔,挺不正經地喊:“小姜老師。”
“宋不辭。”姜知幻叫他的名字,悶聲悶氣道,“可以見一面嗎?就現在。”
“在哪兒?”聽出她的情緒不對勁,宋不辭收起平時開玩笑的散漫,問。
姜知幻:“臨濱路。”
“好,我馬上來。”
…
姜知幻先到,站在之前和宋不辭看日落的地方等他。
“你想尋找的原因,似乎已經找到了呀。”
未知生物又說話了。
姜知幻現在的心情喪到極點,連心理活動都沒有,直愣愣地盯着江面。
“長輩之間的矛盾,你為什麼要承擔?你沒錯,錯的是你的父母。”未知生物不依不饒道,特别擅長熱臉貼冷屁股。
滾。
姜知幻摸出手機,劃到第三頁負屏,在線躲貓貓的圖标是動态的,一隻貓追着一串小魚幹到處跑。她點了下,打算進軟件一探究竟。
可不論點多少下都無動于衷,界面保持原樣,沒有跳轉。
“你現在還沒有加入遊戲的資格。”未知生物說。
姜知幻心煩意燥地吐了口氣,望着江水。
“親,扔江裡也沒有哦。”
意思是,我拿你沒辦法?
姜知幻問。
“是的呢。”
那你繼續逼逼,洗腦成功算我輸。
姜知幻冷冷道。
你跟我外公外婆才是同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