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昏暗,窗簾沒有完全合閉,留了條細口。這才得以讓薄弱的月光洩進。
如果有人,在不開燈的情況下,能影影綽綽地窺見室内的冰山一角。
一面白闆緊靠牆壁,上面有照片、五顔六色的便簽紙,以及亂七八糟的筆迹。
“咔哒。”
清脆的解鎖聲伴随少女低沉的嗓音一并響起。
“外婆,你知道的,從小到大,我的父母沒有缺席過一次家長會。”
“他們心系女兒,我就是想攔也攔不住啊。”
姜知幻笑道,語氣溫和,沒擡手開燈,徑直走到白闆前。
她剛洗完澡就接到周知敏的電話,濕漉漉的長發披散在肩頭,背部衣料打濕大半。她毫無不适感,也沒有吹幹的興緻,隻用毛巾随便擦了兩下。
一路走來,地闆上還有滴答落下的水珠。
“一次家長會而已,參不參加都無所謂。”
借着月光,姜知幻的指尖輕觸上白闆正中央貼着的照片,眼神裡多了些許溫柔。
她繼續道:“還是,你想知道點什麼?”
“比如,我在學校的表現如何?經常跟誰來往?同桌是男是女?待人有不有禮貌?儀态舉止端不端莊?”
“如果想知道這些,大可不必多跑一趟去問老師。問我就行。”
照片裡的少年,藍白條紋襯衫外搭一件V領毛衣背心,下身穿闊腿牛仔褲,踩黑白運動鞋。
分明是幹淨清爽的學院風打扮,可他姿态懶散,脖間領帶松松垮垮地系着,站在爬滿半面牆的弗洛倫蒂娜前,更像是被團團簇簇的花朵包圍其中。
然後,在周邊人的起哄說笑下,少年右手指間夾着根點燃的茉莉香韻,放進嘴裡吸了一口,随即叼起左手拿的那支紅得豔麗的玫瑰,輕低下頭,漫不經心地吐出煙霧。
他眉梢眼角微翹,似笑非笑,活脫脫一遊戲人間的花花公子。
而畫面也就此定格在少年叼花吐煙的這一幕。
這是宋不辭。
準确來說,是姜知幻第一眼見到的宋不辭。
姜知幻語速不疾不徐,最後終于落到了重點上。
“或者說,我不值得你信任?所以才再三堅持要參加家長會。”
那頭沉吟片刻,“有知,你最近說話越來越帶刺了。”
“對不起。”
說雖這麼說,語氣卻聽不出半點歉意。
“無論你父母來不來,我都還是想參加。”周知敏改用懷柔政策,“外婆年紀大了,就想在你成長中的每一刻留下點痕迹,這樣你以後至少不會那麼快忘了我這個老太太。”
“你看她多會訓狗哈哈哈哈哈——”
未知生物放肆大笑道。
“說得感人肺腑,字字句句中透露的可不就是……别無選擇,唯有服從。”
“偏偏是至親之人。”
話這麼密,把舌頭割了吧。
姜知幻擰眉,細白的手指暴起青筋。
“切,假正經。”
“我隻是在陳訴你的真實想法。”
姜知幻沉默。
未知生物說的話确切不移,光是代入一下,她就覺得胸口像是堵了團棉花,脹得厲害,又拿不出來。如此窒息居然還能喘着一口氣。
憎恨的同時,也許還有一種一眼能望到頭、無可奈何的苦澀和無力吧?
不敢想象傅女士在這種環境生活的十八年。
姜知幻的目光掃過照片底下寫的一句話。
——如果沒有自由地活着,人生就是一具行屍走肉。
她太明白,自由對于常處于束縛狀态中的人來說,是多麼重要。
然而,未知生物卻告訴姜知幻:“真有那麼重要嗎?自由的本質明明是欲望啊,而追求自由不就是服從自己的欲望嗎?”
“能被馴服的不過是一部分不需要的自我。就如你依然會心軟,讓她參加家長會。而心軟,就是你不需要的部分。”
“所以說,變态的掌控欲和占有欲并不可怕,隻是沒被大多人理解。但我理解你,你的行為對他來說是正面的救贖,而不是負面的危害。”
它循循善誘,甚至對她的極端想法表示支持與美化,最後一句更是強調,我就是你的同類,我完全懂你。
看似寬柔講理,實則狗屁不通。
姜知幻冷笑,根本不為所動,心裡一字一頓道:腦漿沒搖勻就閉嘴。
她還不至于傻到被這種颠倒黑白的言論說服。
“行,既然外婆想參加,我哪能拒絕。”姜知幻撕下一張嶄新的便簽紙,提筆,邊寫邊說,“周三上午十一點半,不見不散。”
通話結束後,姜知幻将手中的便簽紙貼到照片旁,紙上就三個英文字母,一個标點符号。
——stop or continue?
房間裡陷入短暫的安靜。
“你共情了。”
未知生物突然開懷大笑,語氣惡劣,隐約透着一股“以為你有多大能耐”的諷刺與嘲弄。
姜知幻置若罔聞,下齒有一下沒一下地咬着上唇,從筆筒裡挑出一支紅筆,拇指按下筆帽。
“咔哒咔哒——”
按筆的聲音持續響起,逐漸變得急促,如同她猶豫不決又焦躁不已的心情。
隻聽“啪嗒”一聲,筆被摔在了地闆上。
姜知幻深吸一口氣,下齒松開,上唇立馬現出一道深深的齒痕。
她拿起手機,轉身,頭也不回地出了書房。上完鎖後,撥通姜陸予的電話。
傅琳和姜陸予商量過了,參加家長會的是姜陸予。
“喂,爸……”
…
“爸。”
宋不辭寫完作業,下樓打算給自己煮點吃的時,發現宋無恙坐在沙發上,正在喝水。
“嗯,這麼晚了還沒睡?”宋無恙側頭看了他眼,說。
宋不辭走近,聞到他身上散發的酒氣,“剛寫完作業。”
宋無恙“哦”了聲,繼續喝水。
“我準備弄點東西吃,要給你做碗醒酒湯嗎?”宋不辭從冰箱裡拿出食材,問。
這個點,阿姨已經下班了。
“……嗯。”宋無恙陪伴兒子的時間少,溝通也少,面對他突然的關心,還有點不适應。但更多的是意外,他兒子原來會做飯。
宋不辭倒沒多想,煮一碗醒酒湯不過是順手的事。
宋無恙跟監察人員似地走過去,看着兒子專注做飯的模樣,心頭湧入一股暖流。常年在外奔波應酬,鮮少體驗到這種溫情時刻。
大概是覺得氛圍太安靜,他沒話找話道:“你媽最近沒回來?”
“嗯。”宋不辭切姜絲,頭也不擡地回。
“最近錢夠用?”
“夠。”
“學習上感覺怎麼樣?”
“還好。”
“你也真是一如既往地惜字如金,作為男人,嘴要靈光點,知道嗎?”
“哦。”
句句有回應,宋無恙渾然不覺他的敷衍,反而越來越放開了。他瞅一眼宋不辭手裡的菜刀,說,“刀法挺不錯。”
宋不辭:“爸,今晚有足球比賽,你不看嗎?”
宋無恙最喜歡的運動是足球。
“好,你……”宋無恙點頭,發覺自己對宋不辭了解實在少得可憐,毫不誇張地說,他看足球比賽的次數都比兒子多。
意識到這個問題,不知是出于虧欠還是不甘心,宋無恙沒動,像是勢必想緩和父子關系一般,他又說:“你覺得李家的女兒怎麼樣?”
“什麼意思?”
宋不辭切菜的動作一頓,終于舍得擡頭看一眼他爸。
“聯姻呀!”宋無恙一拍大腿,說,“你這個年紀也不小了,可以試着跟這些姑娘處處,又沒什麼壞處。怎麼?李家的女兒你不喜歡?”
這個年紀的小孩,對情愛多少都有點憧憬。
“爸,别說了,你喝醉了。”宋不辭垂頭,面色無波無瀾。
宋無恙:“我沒醉,我清醒得很,你生日是5月1日勞動節,對吧?”
宋不辭輕笑了聲,糾正道:“是4月1日,愚人節。”
5月1日是徐情的生日。
“哎,不重要。”宋無恙揚了下手,半點不尴尬地扯回話題,“李家的姑娘你不感興趣,那雲家的……”
他說起這些,滔滔不絕。
“爸。”宋不辭出聲打斷,菜刀擱在菜闆上發出“哐當”一聲。他目光冷淡,仿佛看透面前人的所有小心思,卻也隻是加重音量,語氣依然平和,“星期三要開家長會,你去嗎?”
宋無恙差點被兒子那身氣勢唬住,無言半晌,說:“以前不都是你媽去的嗎?我明天還有工作要忙。”
換而言之,抽不出時間去參加家長會。
宋不辭毫不意外,看了眼鍋裡的情況,說:“醒酒湯要好了。”
“你待會兒端過來吧。”宋無恙往沙發的方向走,心裡直犯嘀咕,老子怎麼可能會怕小子?
-
家長會如約而至。
韋楓玥和其他幾位班幹部去校門口接家長,為家長指路。作為體育委員,宋不辭也在其中。
馮潇潇收拾完,特意将考得最好的幾科的答題卡拿出來,擺在整潔的桌面上。
“喲,你考試就考三科啊?”範洋經過,賤兮兮地冒出一句。
馮潇潇賞了他一記白眼,“姑奶奶我今天心情好,懶得跟你計較。”
然後蹦蹦跳跳地竄到齊思跟前。
“诶……”範洋看着她的背影,欲言又止。
“想啥呢?都快原地凝固了。”馮潇潇摟着她的肩,說,“别焦慮,你就學我,周考語文作業不是滿分嗎?把那張答題卡放到桌上。凡事都有個緩急輕重,說不定你媽一開心就會少說兩句。”
齊思眉頭輕蹙,似在思考這個建議的可行性。而馮潇潇已經快她一步,彎身,替她找答題卡。
“咦?你受傷了嗎?”馮潇潇看着臨近手邊的創可貼,還沒有動作就被齊思猛地抓住了手臂。
馮潇潇沒見過她這麼大反應,又驚又懵,“怎麼了?”
齊思飛快掃了眼桌肚裡那盒創可貼,心裡頓時松了口氣。
還好貼有便簽紙的那一面是扣着的。
馮潇潇眯起眼睛,“你不對勁。”
“沒有。”齊思臉頰泛起薄紅,咽了口口水,見姜知幻正好從後門走進,連忙道,“知幻回來了。”
馮潇潇的注意力瞬間被轉移,她回頭,叫了聲:“幻姐!”
齊思緊繃的神經松懈兩分,急急忙摸出創可貼轉移陣地,揣進了自己褲兜裡。
“你也被範洋感染了?這稱呼聽着太二了。”一進教室,姜知幻就熟練地将手機塞進衣袖。
她本想去接周知敏的,但對方沒接電話。
馮潇潇提醒,“家長會,不用藏,就說是你爸媽給你玩的。”
“也對。”姜知幻重新拿出手機。
馮潇潇好奇道:“知幻,你們家誰來?”
姜知幻:“外婆。”
“啊——”馮潇潇有些遺憾,“還以為你爸媽會來,好好奇。你長這麼好看,爸媽的顔值應該也不差吧?”
“當然。”姜知幻眼底浮現出笑意,“我們一家子都是顔控。”
馮潇潇感覺更加遺憾了,但很快又小聲同她八卦道:“你周圍三個人的媽媽都特别漂亮,不過宋不辭他媽和夏閑他媽的關系貌似不太好。”
“你是不知道,高一時兩人也是同桌,當時他倆的媽媽坐在一起後,臉拉得老長了。”
姜知幻淡淡“噢”了聲。
單看宋不辭和夏閑的關系,沒人能想到兩家長輩之間不對付。
馮潇潇笑嘻嘻道,“不過他們仨的媽媽都特别厲害,女強人中的女強人,我以後也要成為這樣的人。”
齊思心不在焉地聽着,還沒想好如何跟媽媽解釋月考成績下降的事。
姜知幻是第一次聽人提宋不辭家裡人。
彼此的生日、愛好、喜歡的顔色和口味、刷題習慣……甚至連的鞋碼都一清二楚。
但唯獨在家庭方面,她和他都閉口不談。
“好奇嗎?”馮潇潇看出她在走神,問。
姜知幻搖頭,“不好奇。”
這是實話。她隻對宋不辭好奇。
“哎,還想說你和他關系那麼好,去打聽打聽呢。”馮潇潇說着,目光錯位,不知看到了什麼,爆了句粗口。
姜知幻和齊思順着她的視線看去。
前門口,一位女人踏進,頓時引來四面八方的注意。
她身着複古棕休閑西裝,舉手投足利落從容,眉目如畫,唇不點而紅,臉上毫無歲月痕迹,眼波流轉間自帶淩厲盛氣。
“媽?”姜知幻大腦宕機須臾,擡腿,三步并做兩步走過去。
馮潇潇攥緊齊思的手臂,“我的天呐,姜知幻的媽媽簡直了,又潇灑又漂亮,感覺像女總裁!”
齊思看了眼跟在女人身後的宋不辭,垂眸。
傅琳勾唇,“怎麼,看到我很意外?”
“有點。”姜知幻笑容燦爛,“你怎麼來了?”
昨天不是在電話裡商量好了不來的嗎?
“想來就來了,不行?”傅琳捏捏她的臉頰。
我行我素是傅女士的一貫作風。
姜知幻點頭,“行,當然行。”
聊了兩句,傅琳像是忽然想起什麼,側過身子,對身後人說,“同學,謝謝你幫忙帶路。”
姜知幻這才發現她後面還站了個宋不辭,揚了下眉。
“不客氣阿姨,這是我應該做的。”宋不辭學她,沖她揚眉笑了下,說,“校門口那邊人手不夠,我先去忙了。”
“謝謝了,宋同學。”姜知幻語調佻達。
傅琳看兩人,眼裡帶着探究。
宋不辭離開,姜知幻挽着傅琳的胳膊,給她介紹了馮潇潇和齊思。
“你們好。”傅琳微笑道。
“阿姨好。”
兩人面露拘謹,連平時大大咧咧的馮潇潇都變得有些局促起來。
“我很吓人嗎?”傅琳疑惑。
馮潇潇忙搖頭,“不不不,是阿姨你氣場太強了,第一次見面,有點緊張。”
傅琳拍拍兩人的肩,“别緊張,把阿姨當同齡人就行,讓我也年輕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