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季一,但季一跟延對視了一眼,由延開口道:“有熊固然強盛,然而卻令我等再次淪為戰俘,大人又希望我們如何看待呢?”
“不是向你們承諾過嗎?有熊不殺戰俘,待你們去到有熊後,我們自會安排你們安居。你犯不着這樣謹慎。”
“看起來瀝湫人并沒有被你們的承諾安撫,”缙雲忽然道,“我看那幾個祭司和他們的族長都對你們很是恐懼。”
冷淡的硬骨頭!冼英一瞬間就做下了這個判斷。
“哈,他們吞并别的部族,殺得山腳下的河都染上鮮紅,這樣的人怎麼能不怕到有熊去?可你們這樣的又有什麼好怕?”冼英慢條斯理地說着,“有熊是受了三苗逃亡人的求助才來征伐瀝湫的,你們以為我們在說謊?”
求助的代價是歸附,對于一個滅掉的部族而言,毀去名姓而存留性命實在是很劃算的交易。這在有熊看來壓根沒有再讨價還價的餘地,冼英并沒有站在這隊伍中央,自然也聽不出自己笃定話語中的漏洞。
對這三人來說,有熊的幫助并不意味着他們可以擺脫俘虜的身份,但他們誰也沒把質疑說出來。
季一突然問:“不殺戰俘,是有熊曆來的傳統嗎?”
“不,不是。”冼英有點兒訝異她為什麼問這個,雖說回答是更有助于打造有熊的光輝形象,但他還是誠實地否認了,“從前有熊也是個小部族,都朝不保夕了,又哪能自己創個規矩出來兼濟天下?這規矩是我們少主人執事時立下的,也隻不過是兩年前的事。”
“姬雲?”延猜測。
“對,但現在已經沒有人叫這個名字了。”冼英微笑着,目光中閃耀着對于領袖風采的傾慕與信心,“姬水兩岸現在傳唱的是‘軒轅’,姬軒轅!到了有熊你們會知道這兩個字的含義。”
不巧這時候隊伍漸漸慢了下來,似乎是快要抵達郾川。冼英把手掌橫抵在眉前,遠遠預估着路程的距離,轉過頭看向他們仨。
“絕不要以為現在是俘虜,就必然沒有資格站起來了,這樣的假定在我們有熊是不适用的。要是你們的才能有你們輕松的意志那樣引人注目,就不用擔心在那兒收不到尊重。”他向缙雲飛了飛眉毛,“尤其是你,小兄弟,或許将來你會跟我站在一隊也說不定。”
隊列不是始終固定的,無論是有熊的戰士亦或是戰俘,因此冼英很快離開,由一個更冷淡而年長的戰士取代了三人身旁的位置。
在郾川吃飽了飯,季一等人跟着隊伍經過六個大都小城,終于感覺到這河流兩岸涼爽舒适下來。經過集泷時,她恰巧看見有人在用一種很奇特的東西拉東西:兩個實心的圓木闆被一條直柏木連接在水平位上,而柏木上則安着一整塊從頭前伸出握臂的木闆,這塊木闆就用來承載貨物。當力夫拉動握臂時,兩塊圓木闆就咕噜咕噜地随着他的前行而開始轉動了。
“那是什麼?”季一有點兒好奇。
延循着她目光看去,也為之而驚奇:“如此運物,便可省去數人的勞力,不知是誰的傑作。”
那冷淡的戰士突然道:“這是無輻的辁車,‘軒’與‘轅’就從這車中來。等你們到了有熊,就會看見輪車了。”
“輻是什麼?”季一又問。
戰士簡短地回答:“輪毂中的細條。”
他說完就轉頭重新正視前方,季一雖然還想追問,但沒有再問下去。
到了有熊,戰俘們沒有得到如約的釋放,而是被帶到空地上圍成一圈,仿佛等待售賣與交換的貨物。
或許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絆住了腳步,有熊的族長沒有現身,接過權柄的是那位名聲飄遍姬水流域的少年繼承人——姬雲,或者說,姬軒轅。
他膚色白淨,透出健康的活力,身材算得上高大,并不像其他戰士那樣過于孔武,這也許是因為他長着一雙如鹿一樣沉靜而近乎無辜的眼睛,但這雙眼睛并沒有使他顯得很幼态。他的英俊在任何地方都會受到稱道,但季一對容顔的态度冷淡,真正使她側目的是他的氣質。季一從他神情中感覺到一種不同尋常的吸引力,似乎是溫和之下極其強烈的自信,寬容裡蘊含着魄力。
他身旁的少女有着與他不相上下的美麗,但她的氣質更冷峻一些,這使得她在觀感上從主人更傾向于戰士的形象。季一聽見人們稱她為嫘祖大人,從零碎的話語中推測出她是有熊友盟西陵城的少主人——或許已經是主人。
季一很難形容跪坐在這黃土城中心時那種心情。這一天是個豔陽天,流火已經過去,風來時似乎從西斜到北,略微凜冽,但炙熱的陽光依舊讓她的額頭出了一點薄汗。她從玉出山遮天蔽日的山林裡一路走過有熊的明亮城池,對黃土色調的感知越發清晰,這一刻無疑是黃土在她宿命中迄今為止發散最濃烈的瞬間。
這是個開端,緊張的戰俘們等待處置的開端,在這樣符合邏輯的場景下,季一不符邏輯地興奮。
她的确不能夠保證有熊可以給予她一個安然無事的光輝未來,而這兩位領袖也未必就會将她收到旌旗飄飛的領域裡,但季一相信自己對于這個充滿預兆性質的畫面所給出的反應是恰當而符合時宜的。
她堅信,一個新的時代很快會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