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豆子磨完了。季一放下碾子,手伸到豆渣裡撫來揉去,覺得還有點兒太粗了,就又重新推動碾子。
“我不學。”她終于說,“世上終歸還是普通人多,我一個人學了,别人學不到,又是枉然,難道要教天下人都做巫師?再說,假如我很有天賦,從此學了輕便的法術,就難免會想着學更多讨巧的把戲。過慣了有靈力加身的日子,恐怕就不再理解尋常人做事的困頓了。”
但要在尋常人中做事,跟他們共事、聽他們的意見、為他們解決困境,最忌諱的就是不理解他們。就像季一跟着路作泉拉弓,如果路作泉因為自己箭術高超就讓她也跟着練百石的大弓,季一恐怕這輩子連弓都舉不起來。
延有點遺憾地歎了口氣,突然間卻想到,原來季一說的那句“怎麼做的”,恐怕講的不是西陵鴈鷹怎麼做,而是要怎麼讓普通人借物達到這個目的,隻是她講話常常都留點餘地,不然也聽不着意外的話了。
延問:“那你現在想得到尋常人怎麼做了?”
“鴿子。”季一說,“我想試試用鴿子。”
其實不止鴿子,有戀巢習慣的鳥季一都考慮過。
候鳥不常定,率先全被排除。剩下的留鳥裡,太小飛不遠的排除,太大喂不起的排除,剩下幾種的選擇亟待考驗。季一向文陶打了招呼,拉來弟兄們帶着穿過山頭放飛,最後放出上百隻鳥來,歸巢的隻有一對岩鴿。
這下目标确定,就用鴿子。
——當然信部也就隻剩鴿子了。
雖說從前養着的鳥也派不上用場,可平日總歸都能當成吉祥物來看,這下一年的功夫全沒了,氣得文陶抄起竹條要揍她。但季一伸出手,将立在手背上的兩隻岩鴿向他展示,臉上噙着胸有成竹的微笑,文陶又把竹條放了下……文陶更氣了。
“把鳥拿開。你再嬉皮笑臉試試,你闖了大禍知不知道?”
他黑着臉,拿竹條想打她手,但又下不了手,隻好虛虛地在空中抽動。
鴿子被吓得都跳了一根指頭站立,季一不以為意,把它倆放回肩上站着:“什麼大禍。我現在隻知道把沒用的扔了才能更好做事。巫師也沒那麼了不起,他們要選出幸運兒來把術法練到家才行,我們用不着。”
文陶聽出來信部的任務算是能成,火消了大半:“這跟巫師有什麼關系?”
“西陵的鴈鷹不就是巫師的把戲?如果我沒猜錯,姬軒轅……嗯,姬軒轅大人知道世上終歸是沒靈力的普通人多,他企圖打造一個為平凡人而運行的世界,秉着這個理念才創立的信部,要的就是讓我們這些沒靈力的人忘了巫師的能耐,靠腦袋想想自己的法子。”
文陶慢慢把竹條放了下來。
他注視着這個神采飛揚的少年,臉上浮現的是克制的複雜——一年前被托付重任時,姬軒轅的确說過同樣的話,但文陶所擁有的那份寬松卻沒有激發出信部的活力。他一直沒有得到怪罪,信部也如此被放在邊緣,衆人始終以為這裡不過是一份養老的去處,以至于他自己一度曾想過也許此生就要這樣像路作泉那樣埋沒,将季一帶回信部,也隻不過要個做事麻利的手下,沒想到居然陰差陽錯将任務提上了正軌。
文陶很确信季一從沒有生來就要做大事的那種雄心壯志,更沒有笃定自己會成為大人物的那種自負。她絕對沒把鴈鷹使這個身份當做自己的使命,也絕不是出自對姬軒轅的敬重才要用近全力。“簡單”,無疑隻有這個詞能形容季一對事物的态度,隻是感到興趣,就去做了,恐怕就是這樣簡單。
這樣的簡單,令他内心又是欣賞,又是欣慰,卻還有同等程度的痛苦。
季一并不知道他平淡外表下一時湧起無數潮波,隻用手指輕輕點自己的太陽穴,露出胸有成竹的笑容:“咱們該養點鴿子了,文陶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