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家夫人死于尚未寒意刺骨的冬月。她走得突然,大家都以為她的精神在逐漸恢複,等婢女進來為屋裡換置炭火的時候才發出了第一聲恸哭。
隻有花霖九察覺那不過是将死之人的回光返照。她的曾祖母也曾是如此,在某個深夜,那雙一直籠罩在阿爾茨海默症陰影之下的眼睛重新恢複了光亮,如數家珍地清晰講述起一件件往事。
那般光景如今和眼前的哀默景色重疊在一起。
花霖九蜷縮在空氣中的某個角落。
那個人現在在哪裡?
這時候花霖九才發覺,原來這座府邸裡有這麼多人。大家都正面露悲色,大多是在低聲抽泣。沒有大聲哀嚎的場面,反而更令人感到悲傷。感覺到空氣裡的沉悶,花霖九想要飄出去。
她想去找袁紹。在這樣的情況下,她想要安慰他——即使,他看不見自己。
意識到這件事後,花霖九黯然的神色上又平添幾分落寞。
而且他與袁夫人的感情似乎也不怎麼好,說不定袁紹現在并沒有什麼特别的想法。自己為他人感到難過純粹是一種自作多情——這樣的結果是花霖九絕對不想看見的。
花霖九在一處偏僻的回廊看見了袁紹的身影。但那裡并不隻有他一個,他的身側還站着另一個人。
那是一位男子,看起來和袁紹年歲相仿,身姿挺拔,表情肅穆,眉宇間相比袁紹莫名看起來多了幾分正氣。他的五官和袁術很相似,卻沒有那般跋扈。
花霖九聽見,袁紹稱呼對方“兄長”——原來是他的哥哥啊。
“阿紹,”那位哥哥這樣問,“接下來你是什麼打算。”
袁紹卻沒有立刻回答,他沉吟片刻,似乎是答非所問:“今年冬天恐怕會有些難過。”
飄在半空裡的花霖九搞不懂他打的這道啞謎,但這位兄長卻似乎已經了然,他說:“借喪期避禍的确可行,但你當真要消耗這三年歲月?恕兄長直言,如今不光汝南,在洛陽對你抱有期待的也大有人在。你大可以用這段日子豐滿羽翼……”
“兄長,”袁紹打斷了對方,“紹隻是想做個孝子。”
他話是這樣說,可神色卻一如往常。花霖九想,他或許隻是做了一個選擇,從衆多的分支裡選了一條自己覺得最優的道路。而他現在還能清晰地做出選擇判斷,隻能說明當下并沒有什麼足夠撼動他感情表露的事物。
他是個冷漠的人嗎?花霖九垂下了眼簾。
倏然一陣風吹過,竟然撩起了幽靈花霖九鬓角的頭發,掃在皮膚上癢癢的。這仿佛是一道指引,鬼使神差地,她竟然順着風的方向飄去。在蜿蜒的漢風長廊上,一隻穿着現代裝束的幽靈飄在空氣裡,她看見了很多,也聽見了很多。她仿佛一隻穿行在立體的古畫卷裡的精靈。
她看見有小厮抱着一摞書冊,似乎是在清點葬禮要置辦的用品。
她看見幾位家主正商議要邀請哪些與袁家交好的人物前來吊唁。
這個家族在一刻不停地運作着,花霖九覺得有些頭暈,她本就不是這個時代的人,也不适應整個大家族的人圍聚一塊的場面,逢年過節串親戚都想躲起來的她實在不适應現在的情景。
或許,對袁紹而言,那三年就是想讓自己停一停。
花霖九的心裡莫名其妙出現了這樣的想法,她知道自己不可能完全揣測出另一個人的心思,但她此時隻覺得自己多了一份理解。
等回過神來,她已經又飄到袁紹的身邊了。好像隻有待在他的旁邊,自己才會有幾分安全感。
趴在勾欄上的花霖九自嘲般地點點自己的腦袋,無奈地注視着他的側臉。天色漸暗,唯有他的輪廓還清晰地被勾勒出來。
他在想什麼呢?此時無言的他,是否正在用自己的方式為“母親”送行呢?
“如果你能聽見我的聲音就好了。”她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語道。
像是感應到了什麼,袁紹的視線忽然朝她的方向轉過來。
雖然暮色沁潤了天地,但他眼睛裡的光芒卻格外清晰澈亮。花霖九驚訝地盯着他,一時之間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你能看見我嗎?她想問這樣的問題,可嘴唇剛剛打開了一條口子,身後就傳來了他人的聲音。
“袁本初。”
袁術那副未完全變聲的青澀嗓音從花霖九的身後傳過來,他的态度依然不那麼友好,但相比起花霖九對他的初遇已經收斂了許多。大抵是因為,不管怎樣,眼前人正遭遇着喪母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