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完這條彈幕,台靜怡從直播間裡退了出來。
沒再管姜骁會做出什麼反應。
她不至于連這點洞察力都沒有——她确信,姜骁知道那個ID名為“愛喝罐罐奶”的網友的皮下就是她。
台靜怡所有社交平台的名字都叫“愛喝罐罐奶”,頭像也都是一個湊在鏡頭前面,眼睛一大一小像O.o的小貓臉。
信息很好記,隻要用心。
姜骁無疑在用心記她的信息。
用餘光瞥了下,李欣看着她那袋蜜汁鹵貨的眼神,猶如餓狼強忍着不去撲食。
李欣迫不及待想吞下一袋子的虛榮,那樣也算體會一次被特殊關照是什麼滋味——讓老店專門為某人開辟一個新口味的特殊關照。
台靜怡幹脆把那袋蜜汁鹵貨扔給她,“你吃。”
起初李欣很矜持,禮貌推搡幾回。
“這不好吧。”
“你買的,你怎麼不吃?”
“我吃得差不多了,好像吃不下了。”
很快,她就被台靜怡睨得發毛。硬着頭皮随便夾了塊肉,很不湊巧,夾到一條彎彎繞繞的鴨脖。
這意味着,她要當着台靜怡的面,不那麼優雅地咀嚼進食,甚至有可能遇到“肉塞牙”、“碎骨卡喉嚨”等大幾率突發事件。
“吃啊。”台靜怡說。
李欣清晰感受到一種惡毒撲面而來。
原來台靜怡知道她在蓄意巴結,于是想測試她願意做多麼忠誠的一條狗。
然而台靜怡的惡毒,的确曾将她從水深火熱中救出。
台靜怡高高的個子擋在她身前,替她反擊黃毛女等人的霸淩。她躲在一旁,看着台靜怡扇黃毛女耳光,心裡極其暢快。
那時她覺得,台靜怡的惡毒是一種路見不平、兩肋插刀的勇氣。
李欣心裡忽生一種挫敗。
她啃起鴨脖,把吃相袒露在台靜怡面前。
“好吃嗎?”台靜怡揉了揉李欣的頭。
李欣點了點烏蓬蓬的腦袋。
幸好出門前洗了頭。
時候不算早了,一抹小白月牙兒影影綽綽地綴在柘黃色和宵藍色交接更疊的天上。
肉眼看,那月牙兒仿佛結了層絨兜兜的毛邊,高高地懸着,像從人間扔了個毛線團到天上,分外有煙火氣。
李欣被落日餘光刺得眼前模糊。
模糊間,她看見台靜怡起身,朝她伸出手。
像電影定格那樣,台靜怡意味不明的笑釘在她眼前。
“走,去找家飯館吃飯。”
台靜怡瞥了下桌上的一堆碎肉骨架,有小山那樣高。
“你好像沒吃飽。”
李欣背上雙肩包,“我請客。我知道這邊有家家常菜飯館,菜很好吃。”
背包裡沉甸甸的,有筆記本、日記本、書籍和充電寶,唯獨沒裝錢。錢都在她的微信錢包裡,但隻有五百塊錢。
說完要請客的話,李欣忽地一陣懊惱,鼻腔裡的酸意止不住往外冒。
明明沒錢,偏要打腫臉充胖子,佯裝大方!
萬一台靜怡把她帶進一家高檔餐廳,要她請大客怎麼辦!
萬一台靜怡把所有貴菜都點了,她支付不起又該怎麼辦!
越想越懊惱,甚至悔恨,恨不能把一盒安眠藥藥片通通吞進肚裡,把洗胃當作抹去記憶!
路上,李欣一直想着請客這事,直到小臂猛地被人拽了下——
很痛。
“别往前走了,紅燈。”
台靜怡拽着李欣往後退幾步,“在想什麼,這麼出神。”
李欣擡頭看,原來倆人已經邁入梧桐長道。再往前走不遠,就是要去的那家飯館。
等紅燈的那三十秒,長街兩邊的路燈一盞接一盞地亮起。
玻璃罩子恬靜地把黃燈泡包裹,黃蒙蒙的光霧一圈一圈地散開。夜景是霓虹色的模糊,反把對過鐘樓上空的白月亮襯得清晰。
台靜怡斂着下巴颏,看着地上她們倆被路燈照出的兩道影子。她用腳撣了撣李欣的影子,恰好有一片樹葉飄落,她順勢踩住那片綠葉子,“嚓吱”一聲響。
李欣偏頭看了眼。
台靜怡正踩着她的影子的左胸膛,心髒的位置。
綠葉子飄走,綠燈亮起。台靜怡朝前走去,融入梧桐綠的夜裡。
被按下暫停鍵的世界,再次骨碌碌地扭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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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一條窄長的衖巷走到頭,李欣指着前頭那座牆面爬滿綠藤的小閣樓。
“到了。”
踩着木樓梯,一級一級走上去,揿住門口的老式門鈴,門“嘎吱”一聲,從内打開。
店内裝潢很有千禧年的味道,色彩鮮明的挂牆菜單、一排排灰沙發椅與長條木桌、挂滿一面牆的便簽紙條,吧台邊,彈吉他的阿姨和在她腳邊闆鴨趴的小狗。
“兩位小大姐,要吃什麼呀。”
卷發阿姨搖着扇子走來——免費贈送的那種塑料味扇子,扇子一面是婦科廣告,另一面是男科廣告。
李欣喊了聲“崔姨”,接過她遞來的菜單。
台靜怡選了個靠窗的地方坐下。
李欣坐到台靜怡對面,兀自解釋道:“崔姨是安徽六安縣人。‘小大姐’是蘇北地區的方言,意思是‘小姑娘’。”
台靜怡支起腦袋,遠遠望着那頭的崔姨。
“這樣說來,‘小大姐’就相當于獲縣這邊的‘小妮兒’喽。”
李欣被台靜怡那口洋腔怪調的豫方言給逗笑。
她把菜單遞過去,“點菜吧。”
心裡忐忑,既怕台靜怡亂點一通,超過自己的支付範圍;又怕台靜怡點得寥寥,顯得自己很窮酸。
台靜怡握着筆,筆尖在菜單裡的各項菜名旁劃動。
李欣的目光一路追随。
台靜怡逗弄似的,筆尖在幾道昂貴的菜中間頓了頓。
李欣呼吸猛滞。
台靜怡勾起嘴唇,話語被笑聲沖散。
“小狗一樣。”
“什麼?”李欣歪了歪臉,沒聽清。
台靜怡把菜單遞給李欣,“這些,夠不夠。”
台靜怡點了兩碗米飯,兩道菜,又要了一壺白開水。
一共48元,僅此而已。
“都說了我請客,你怎麼點這麼少。”李欣小聲抱怨。
台靜怡哪會不知道她的别扭心思,笑而不語。
等上菜時,她們倆不約而同地盯着飯桌看。
桌子鋪着碎花蕾絲邊桌布,桌布上壓着一片玻璃,玻璃下壓着許多小照片。
“當地很多人家,都愛把以前的老照片壓在桌子的玻璃下。”說到這裡,李欣把視線落在玻璃面上那些碗底或杯底燙出的痕迹。她掂起手腕,指尖順着坑窪的痕迹,一圈一圈地摩挲着——摩挲着——
台靜怡盯着崔姨的背影,看崔姨備菜、炒菜,忙忙碌碌。
如果媽媽還在的話,應該也是這樣為她做飯吧。
片刻,崔姨端着飯菜過來。
“看看這頓飯讓你歡慶不歡慶。”
崔姨用幹燥的手掌撫了撫台靜怡的發絲,“好乖的小大姐。”
李欣說:“‘歡慶’就是‘喜歡’的意思。”
李欣把勺筷遞給台靜怡,“怎麼一直盯着崔姨看?”
台靜怡壓下心裡那股怪怪的火,收回目光,“沒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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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傾訴欲”這東西,就像蚝油和瓶裝番茄醬,有時“哼哧”倒半天也倒不出一點,有時一倒就是一大坨、一大堆甚至一整瓶,冗雜得難以收場,是種矚目的難堪。
最初李欣本想套台靜怡的話,結果一句也沒套出,反被台靜怡套得一幹二淨。
李欣後知後覺,此刻她犯了“交淺言深”的忌諱。
可把自己的許多事說給台靜怡聽後,她反而很放松。
因為知道台靜怡自成一個階級,金字塔頂層的人并不會操心底層人有什麼秘密,聽聽笑笑就過去了。
李欣把自己的焦慮、敏感、不堪全都撕開給台靜怡看。也許等天亮,她會鄙夷自己過分的誠實。但此刻,她隻有一種打碎自己給大小姐看的快.感。
燥熱的夏夜裡,千萬隻蟬仿佛并不抱希望能熬到天亮,因此在此刻竭力嘶吼,要把喉嚨喊穿。
樓下對過那家無人關顧的鞋店裡,放着一首聽歌識曲識别不來的歌曲,朦朦胧胧傳進耳朵。人就像在一場夢裡,半夢半醒地栽倒,時而沉浸,時而驚醒。
李欣要送台靜怡回家。雖然很怪,但李欣想做一回騎士,也許是吃撐了沒事幹。
回去路上,李欣明顯能感受到台靜怡在刻意壓抑一種情緒。
李欣不懂那種情緒,但隻是站在台靜怡身旁,她就感到自己将被那情緒吞噬。
她想跟台靜怡拉開一些距離,台靜怡卻攆上她的影子,摘走趴在她肩上的小飛蟲,又撫去她袖管處的小線頭。
台靜怡似乎很渴望一些細膩的肢體觸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