潔世一凝重地點頭,又說:“我看我還是直接背答案吧,這樣比較保險。”
凱撒老大不樂意,“就你那腦子世一,還想學人家走捷徑。攏共才回答幾個問題,一輩子就一次的人生大事你也要作弊。”
“嗯。結婚這麼重要的事,多小心都不為過。”潔世一拍了拍他的膝蓋,吐氣。
歐亞文化壁壘,萬一登記員問他問題,他答的不夠讓人家滿意,進而根據膚色人種懷疑兩人的結婚動機,保不齊要耽誤進度。這是凱撒告訴他的,因此潔世一最近一段時間都在刻苦練習,力求讓兩個人看上去“恩愛”一點,别站一塊兒像對不共戴天的殺父仇人。
他們的計劃是最遲明年夏天要拿到證件,進度條卡在公證材料複核這一步,滿打滿算得有幾個月了。本來預計今天拿到翻譯好的全部公證文件,就可以直接去找登記員審核,再一口氣敲定領證時間。
凱撒看了眼,膝蓋晃着碰碰潔世一的腿。
說不上安撫,還是别的。
後者沒留意。
“我準備好了,你問吧。”潔世一擺的架勢英勇無畏,刑場悍将。
這大傻瓜。
凱撒嘴角有一瞬扭曲,他煞有介事地浏覽屏幕。
「V」。
勝利。
“聽好了,第一個問題。”凱撒語氣沉下去。
潔世一壓眉,背坐直。
凱撒:“姓名。”
“……”潔世一說,“Isagi Yoichi。”
“嗯,日本人?”凱撒左右劃手機,壁紙裡看電影的世一慢慢轉動頭。
可惜那天沒拍到世一看向自己的照片。
那雙金屬藍色眼睛的主人,此時正面對面,嚴陣以待地盯着自己看。
世一是個什麼都不用說,光待在那裡就可以撒謊的家夥。
“來看着這張畫,”凱撒把紙掏出來,展開舉到潔世一面前,“告訴我,你從畫裡看到了什麼?”
潔世一眼睛一亮,來勁了,“這我知道!”
沒錯,心理學的經典“投射圖”問題。凱撒深沉地“嗯”了聲。
是俱樂部體檢測色弱的圖片,原來這家夥剛才埋頭是在畫這個。潔世一伸脖子看,很快得出結論。
“這是個‘Y’。”他無比确信。
凱撒嘬了下牙花,把紙翻過來,“你再看?”
潔世一說:“角。”
凱撒吐氣,把紙上下調了個個兒。
潔世一說:“V?不對,勾兒!”
凱撒皺眉,越過紙看着他,“要不起。”
“要什麼?”潔世一感到奇怪。
天氣太冷了,藝術細菌冬眠期,一點面子不給。
凱撒絲毫不認為是自己的“抽象派大作”太具有迷惑性了。他食指戳着紙面,解釋道:“聽好了世一,這是槲寄生。”
聞言,潔世一努力眯眼,試圖從那個放蕩不羁的“拐兒”中窺見冬青灌木的影子。
好吧。此處是官方的地盤,他們是有求于人。潔世一接受了,“喔。知道了,到時候他問我我就這麼說。”
“嗯,”凱撒接着問,“待在槲寄生下面……咳嗯,你該幹嘛?”他着眼點在潔世一頭頂。
潔世一尋思,斟字酌句緩慢道:“是接吻嗎?”
“恭喜你答對了。”凱撒又瞄了眼潔世一頭頂。
光說不做,紙上談兵。
真沒有禮貌。
首戰告捷,潔世一恍然大悟,這是外管局登記員的題目,因此應該考察的是他們在親密關系中的「想象力」,變相反映出他們對婚姻的重視程度。
德國人也太事兒逼了。
潔世一舉一反三,自信道:“所以右下角的圖案,我認為是竹節蟲。”
凱撒微愣,把紙翻向自己。
「K☆」。
此面向敵。
好,這面紙寫的是“Y”。潔世一配合道:“現在這是樹杈。”
凱撒說:“我看你像竹節蟲!”
“好。”潔世一從善如流,打量凱撒兩眼,“那……我看你像個墩布頭。”
黃金拖把,米達斯陛下。
假如不是清楚潔世一罵他向來光明磊落,有時候凱撒真懷疑這家夥是故意的。
歎氣。
“也行。”墩就墩吧。凱撒把紙塞回口袋,假裝翻頁滑手機。
“墩”個綠茵偉大友誼。
潔世一問,“我這樣回答能拿分嗎?”
“……能,”登記員假公濟私道,“下一個,性别。”
“男性,”潔世一補充道,“我愛人也是男性。”
他還記得凱撒叮囑,出門在外要向面接的登記員主動強調性取向,可以大大增加材料審核通過的成功率,尤其是對女性。
凱撒撩開眼皮斜了眼,“我問你了嗎,同志。你老公是男是女關老子屁事,怎麼,你歧視異性戀?”
1-0,他得想辦法扳回一城。
“诶,沒有那回事!”潔世一說服自己,這種程度的刁難可能是在模拟那什麼歧視。想了想,道:“我以前是異性戀,這個對申請有影響嗎?”
當然沒有。
可誰問了?凱撒嘲弄地扯了扯嘴角,“異性戀啊,怎麼想不開跟男的掰扯不清了。”
“我現在是同性戀。”潔世一乖乖回答。
“噢——原來是這麼回事,”凱撒誇張地拖長音,“我懂你的意思了,你在老家被女的傷害了,所以要遠渡重洋來gay身上找補。”
“我沒有被傷害過,”潔世一極力糾正他,“而且我也不是在找……”
JOB。聽起來像“退而求其次”專業不對口,讨生活的小白臉一樣。
潔世一面露難色,“這個登記員說話太過分了,凱撒,你确定慕尼黑歧視這麼嚴重嗎。”
這才哪到哪。凱撒冷笑,“那你好端端繼續喜歡女人,怎麼突然就轉性喜歡男的了,性取向這東西難道還能‘半路出家’?”
潔世一頓了頓,逐句反駁,“你說的話前後邏輯不成立,我以前喜歡女人和我現在喜歡男人,二者之間不存在沖突。”
再說了,他為什麼開始喜歡男人,罪魁禍首凱撒比自己更有發言權吧。
“你說不存在就不存在?沖突大了,”凱撒說,“既然你以前能對異性有感覺,相當于你還有喜歡女人的風險,你随時可能因為一點外界刺激重新變回異性戀,或者你能夠保證從此以後你喜歡的都是男人?你做得到嗎,世一?”
潔世一皺眉,這點他确實無法自證。
迄今為止他隻對米歇爾·凱撒一個同性有過那方面想法,他也不能百分百确信,自己以後面對其他男性也能以同性戀的角度一視同仁。
“噓噓——我教你,世一。”見他不說話,凱撒氣得咧開嘴角,“解決辦法是,别主動提你那些個死了八百年爛地裡的‘風流孽債’。”
當他多想知道。
凱撒大幅左右拉壁紙,屏幕在他拇指下晃得APP圖标簡直要不堪重負掉下來。
“有異性戀關系史難道會減分?”潔世一眼神不贊許,“按這樣算的話,你們同性戀的圈子也太嚴格了。”
壁紙停住了。
還是習慣性的“你們”圈子。凱撒呵呵道:“不然怎麼辦。”
“誰知道你哪天會不會幡然醒悟,發現還是女人好,調頭回國結婚讓你爹媽歡天喜地含饴弄孫去了。”
潔世一眼睛瞪大了點,“喂,這個登記員是在教唆同性戀分手吧。”
不然怎麼會給到這麼具體的未來設想,他都沒那麼詳細計劃過。
“我倒覺得他的擔心不無道理,”凱撒的拇指蓋住壁紙上世一的眼睛,擡起頭,“畢竟前車之鑒可太多了,同性戀和異性戀都一樣。”
人一往外跑,見識寬廣心也就野了,雙腿長在個人身上,法治社會想留也留不住。
除非死纏爛打,但以凱撒前十五年生長環境的經驗教訓來看,作踐自個兒也沒什麼用,誰也感動不了,徒留一筆爛賬。
潔世一:“啊。”
也不知道潔世一聯想到什麼,竟然認同了,“……說的也是。”
凱撒看着他。
潔世一懵懂。嗯?
“……‘是’什麼‘是’,那種貨色最後落到任何下場都算他咎由自取,”凱撒神色不定,“這位世一同志,你贊同我說的話,看來你也離被我‘教唆’成功不遠了。”說到“教唆”的單詞,牙齒像在嚼橡皮。
“那種事你會做嗎?”潔世一問。
“怎麼可能你侮辱誰呢!”凱撒激動到直接坐起來,一把将手機反扣到大腿,“我在你眼裡是那種低賤玩意兒?你把我和那種家夥相提并論?哇,好啊!你就是這麼看我的?但凡我有一點像是能掰成異性戀的苗頭我能跟你挨到今天世一,都算我腦子拎不清,出門被狗咬。我看是你自己心裡有想法,你心裡有鬼,在那邊給我賊喊捉。”
他看着潔世一茫然的臉,越吼聲勢越小。
末了戛然而止,偃旗息鼓。心想:現在看這家夥裝無辜,都他媽條件反射生不起氣了。
那後半輩子要怎麼過,是逆生長活成窩囊廢了嗎我。
“幹嘛你,聲音那麼大,”潔世一眼底的困惑貨真價實,“你不會,我也不會。”
領導總結:“所以這事跟我們沒關系。”
凱撒噎了幾秒,這不對,他毫不猶豫翻舊賬,“是你剛才說‘說的也是’……”
“我那分明是在奉承登記員,”潔世一像要佐證自己說的特别正确,又點頭,“你說的,我說話好聽一點,人家就可以早點通過我們的文件。”
盡管潔世一覺得,能憑會話三言兩語得出的印象,作為材料核實的憑據之一會不會太武斷了?但凱撒都那麼言之鑿鑿了,他當然積極配合,也不能指望凱撒對登記員擺好臉。
德國人真是一生貫徹人情世故和表面功夫,結個婚還要演台戲,夠嗆累人。潔世一感慨,這年頭當同性戀也要一技傍身,為了領證也是拼了。
大家都不容易。
“……話别說太早,你就那麼肯定,你不會和那些騙婚直男做出同樣的選擇?”凱撒說。
潔世一不帶打扽的,“我當然肯定。”
連自己的欲望和對未來規劃都掌控不了的家夥,不可能成為「世界第一」。
“嘁……承諾誰都可以張口就來,要貫徹一個決定可不是那麼容易。”更何況是關乎一個世俗意義上的成功人士,後半輩子的大事。
凱撒眯眼觀察着他,“你難道就心甘情願。”
在不合适的家夥身上耗一輩子。
跟他。
“後半輩子的事我也不能冒然下定論,”潔世一摸着後腦勺,不确定道,“總之我們兩個一起努力,應該還是很有希望的吧。”
凱撒:“。”
隻會複刻更衣室賽前動員,盡說些不切實際的好聽話。
但通過。
下不為例。
“下一個問題。”凱撒收回目光,聚焦在壁紙上的世一,把手機舉到正前方。
近大遠小,剛好擋住對面潔世一讓人分心的臉。
“評價幾句你自己的性格。”
潔世一捏着下巴沉思,“嗯……我想應該是普通吧,就和大多數人一樣。”
“啧。”凱撒意義不明地咋舌。
“回答得不太有趣吧?抱歉。”潔世一苦哈哈道,“我還是背答案吧,推薦模闆是什麼。”
“像這種問題哪來的正确答案。”凱撒說,“真能自個兒往臉上貼金,别碰瓷了你,還普通,你扪心自問自己夠得着普通人的邊嗎,世一。”
“我可對‘平凡的大多數人’不感興趣。”
潔世一無奈地看着他,凱撒不自在地避開那個眼神。
「榆木世一」。隻有叫錯的名字,沒有叫錯的綽号。
“……下一個問題,你怎麼評價你未婚夫的性格。”
潔世一躊躇,“陰晴不定?”
凱撒沒表示,尚有自知之明。
“和‘平凡的大多數人’相比,性格未免太‘不普通’了吧?”潔世一失笑。
凱撒“哼”了一聲,兩指劃着屏幕,以手機主頁世一的臉為中心點放大壁紙。
他停頓,手指移到相機的圖标。
設置。
關閉閃光燈。
潔世一接着道:“總的來說,令人捉摸不透。大多數時候是可靠的隊友,具有傑出的判斷力,對進球欲望死咬不放這一點,我非常認同。”
挫敗多少次都會複活,生命力旺盛,适應性強的瘋子,不把别人放在眼裡的樣子明明比我還惡劣。凱撒百無聊賴,移動大拇指。
咔嚓。
潔世一說:“踢球時為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執念,把足球放在第一位,理性地展現自己的價值。”
他頓了頓,想到這是要應付登記員的問題,絞盡腦汁搜刮了幾個形容詞,“比賽的時候會考慮到觀賞性,球風頗具浪漫主義氣質,呃,我記得那個詞叫做。”
世一說:“詩意。”
寫意的“V”都這麼說了。凱撒挑眉,心道他壓着世一陪自己看那麼多部電影,真給直男熏陶出點意想之外的真材實料出來了。
還浪漫主義,嘴夠損。哪輪得到戲劇的「主人公」,對「反派」的故事性評頭論足?硬要用庸俗的“浪漫”一詞去修飾,世一也遠比自己貼切。應該說,是濫大街的“浪漫”配不上舉世無雙的「代号V」。
眼裡隻有足球,目空手下敗将。臉,性格,理想,待人接物的态度,看我的眼神,全部。讓人煩躁到極點,自己會這麼想,變成這樣都是世一的錯。凱撒連續按快門。
咔嚓。咔嚓。咔嚓。
還有,謝謝了。
他透過手機鏡頭,全神貫注望着手機外的潔世一。
潔世一說:“觸球、盤帶、跑位、身體對抗、門前博弈的能力,不如說每一點都符合我的期待。還有在戰況焦灼時,偶爾展現出與隊内驚人的協調性,和極其強大的戰術執行能力……啊,抱歉,後面這些跟性格不扣題了。但是作為前鋒,你這家夥技術真的沒得說。”
沒得說?
沒發現已經說的夠多了嗎,誰家的笨蛋。
“這裡可沒有‘你這家夥’,你是想說登記員?”凱撒好整以暇。
潔世一嘿嘿笑,瞧着很不好意思。
咔嚓。他的。
吐露了一番真心話,潔世一并不覺得有什麼好害臊的,陳述事實罷了,自己誇隊友和凱撒是家常便飯。足球這項運動就是要常常相互對照分析,才能幫助彼此進步。
他單純是覺得凱撒方才調侃的表情,那個,挺耐看的。同性戀初學者,為自己這個想法稍微腼腆。
說出來絕對會被這家夥笑話吧……還是不說為妙。
登記員無聲評語:
世一同志曾經是弱項的背身能力補完之後,現如今無論在國字号還是俱樂部,哪支隊伍裡都是支點傳球的最佳人選。禁區肉搏能力受限,先天身體素質無法改變,這沒辦法難道能怪他嗎,一七五再結合世一那體重在重型肉搏戰中真指望不上什麼,還擱那控糖增肌呢體格怎麼死活就是練不上去,吃的東西都去哪裡了,上回看爸媽也差不多能猜到了,一家三口全家福裡世一甚至是矮子裡拔高個,這合理嗎。但跑空檔時機刁鑽,搶點神出鬼沒跟超自然現象一樣,後天雙響炮的天賦已經讓人歎為觀止,射術早就是超一流。高位壓迫,禁區的内切傳導,近期比賽的邊線拉扯完全是以世一為核心軸。腳法精準,頭腦清晰。絕對速度沒那麼快,勝在技術細膩,無愧為整支隊伍的真正的最強點。「潔世一」是獨一檔。唯一的不妥之處在于,怎麼該死的打娘胎裡是個直男。可就像柏金包之于情人節,蟹黃堡秘方之于痞老闆,億元先生之于次級聯賽,Robin Scherbatsky之于Ted Mosby,這玩意兒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或許不是世一的缺點,而恰恰是别人以世一同志為鏡知曉了自己的缺點。方便往後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OVER。
“嗯,”凱撒神色淡淡,不依不饒,“你叽裡呱啦一通隻說了優點,他的缺點呢?”
“人無完人,你不回答全面,誰知道你是不是在哪背的題綱。”
潔世一答得很流利,“高高在上地把所有人都當做棋子,瞧不起弱者,不好好說話,喜歡找茬。傻帽、小醜、戲精,像個神經病。”
罵過幾千遍的詞兒,背出來就是順溜。
“是嗎。聽上去他私下性格爛透了,”凱撒習以為常。
咚,咚。
再問,“那你,為什麼還要跟他結婚。”
潔世一忍不住道:“我能不能看看那個題目。”
确認是否真的有“針對不同個性同性情侶”的遊說方案。
凱撒不為所動,手機靠近自己的方向,“生物不都有趨利避害的本能嗎,你都看清他的本性了還不走,萬一你未來哪天自覺忍受不了,你一拍腦袋就要反悔了,那這事兒算誰的。”
其實說了這麼多,兜了環慕尼黑好大一圈子,凱撒心知肚明他就想聽一句話。
不是在床上,不是他機關算盡、威逼利誘得來的,在翻譯中心這種算得上有一定官方威懾性的公共場所。甭管這個真心是對着《德國民事訴訟法典》去的,還是沖着他「米歇爾·凱撒」本人去的,都沒問題,他可以破天荒當一回“唯結果論主義者”。
他要世一對着自己說一遍,隻要說出來就行。任何形式都可以,不看着他的眼睛隻看鏡頭也可以。
一個交代。
靜默,空氣膠着不下。
凱撒還是沒忍住,視線越過手機,明中觀察潔世一。
“怎麼不說話了,”說着風涼話,凱撒神情卻一點也不輕松,“要不要我提示你一句,世一?”
潔世一不答。
微不可查地呼氣。“我。”凱撒說了第一個單詞。
隻要這家夥接下去。
I LOVE U。
從最開始,受到大多數人認可的。
正确的表達方式應該是——
“可能是,”潔世一沒心沒肺地笑,“因為我想找點刺激?哈哈。”
因為兩人各方面都很合适,有足夠的信任和感情基礎,凱撒對他來說是最方便的結婚人選,這也是他們商定結婚前就達成的共識。
潔世一自以為幽默地,對凱撒眨了眨眼睛。
這個趣味回答一定能撬動登記員的心。
都撬滑絲了。
有那麼幾秒,凱撒差點以為自己心髒不跳了。
他呆了一會兒,眼睜睜看着潔世一始終是一副一如往常的模樣……才後知後覺,這句話本身沒有任何弦外之音。是他笃定了另外一層意思,所以這個回答才顯得出乎意料且不盡如人意。一切有關世一的胡思亂想,好壞不論皆是自己在過度解讀,見鬼的他竟然還有點安慰到自己了。
即便如此,凱撒仍情不自禁,從心底深處油然生出一股惱羞成怒。
“你到底有!”
吱呀。會議室的門開了,一個打扮像文員的德國人走出來,腋下夾着文件袋。
認出這是之前和他們對接的翻譯,潔世一趕緊上前與之搭話。
他起身的時候動作太急,外套後面掀起來一個角。
“……”
凱撒吊喪臉,伸手給他把衣角拍下去。随即也站起來戴好口罩,不緊不慢墜在潔世一身後,聽那兩人對話。
身後會議室,工作人員魚貫而出。為了不妨礙到其他人下班,潔世一和凱撒隻能跟着那個文員,沿着走廊,側身邊走邊說。
在途徑了不知道多少排椅子和鋼管,四海八荒,近十分鐘推拉,他們這邊得到的最終答複是:
不好意思,先生。他下班了,有事請發郵件聯絡,他會在n個工作日内回複。
但翌日雙休。
錯過今天,潔世一和米歇爾·凱撒下次預約到時間不知猴年馬月,廳外的長隊可以破多米諾骨牌的吉尼斯世界紀錄。再往後拖又是聖誕節法定節假日,前腳翻譯中心結束休假,拜仁慕尼黑在新加坡的冬訓後腳啟程。老天爺郎心似鐵,不讓兩位日理萬機的基佬喜結連理。
凱撒壓着大爺脾氣在大廳等了兩個小時,又遭潔世一那無情棒喝,這會兒理性已經快遏制到臨界點了。
求陌生人辦事不能笑臉相迎,得軟硬兼施!凱撒按住他好好先生未婚夫的肩膀,把人扒拉到一邊。他皮笑肉不笑盯着那個文員,機關槍般倒出一地兒道兒的德語。
反正在他的印象裡,這幫人模狗樣戴烏紗帽的慣會看人下菜碟,亞洲人不行,還是得他來。純屬貧民街出身的誤解。
他們所有材料該準備的、該公證的全齊活了,隻差翻譯中心把翻譯好的文件打印出來,接着拿到登記員那裡審核。颠來倒去的廢話。就他媽扒開你的電腦瞄一遍,鼠标滾輪一步到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然後再擡起你的發财小手給他們打印一份紙質文件——隻要辦事員允許,凱撒願意自己跑去複印。快的話兩分鐘,不用你說他們爽快交手續費。從此以後大家老死不相往來,預約結婚登記的時候,一定默默贊頌您八百遍功德無量。
潔世一深吸一口氣,心想,他提前押的題今天是用不上了。
照凱撒的态度,對面不給他們“發紅牌”都算人家沒血性。
凱撒快往外吐泡泡了,他活到現在,低三下四有一多半對着他早死偏卻賴活着的爹,一半裡九成九與潔世一有關。剩下沒約盡的表面風度渣渣,全奉獻在這兒了。
也罷,反正他也是為了自己。早點發證件下來,避免夜長夢多,早日做個了斷。
他要被另一位當事人時有時無、置身事外的傻逼德性逼瘋了靠。
承受了兩位慕尼黑“大明星”渴求的矚目,文員推了推眼鏡,勉開尊口:
不好意思,先生。現在不屬于工作時間,上面問責下來,他無法承擔相應責任。
不好意思,先生。他下班了,有事請發郵件聯絡,他會在n個工作日内回複。
不好意思,先生。麻煩您讓一讓,您擋到右手邊的門了。
不好意思,四眼兒先生。請在提示聲後留言,F**K!
嘟,嘟,嘟——
人工智能早晚有一天會毀滅人類,然後拉着打太極不幹事兒的體制蛀蟲同歸于盡。凱撒憤然到發梢尾都翹了,還想留下來再掰扯個傷停補時。
聖誕節前大夥都找點兒刺激,鋪墊聖誕節的奇迹!
再疊個生日月buff也沒用。
保安就挺着大肚子站在不遠處,腰上别的對講機,分分鐘可以報警。
看米歇爾·凱撒這墨鏡、口罩,打扮得确實不像好人。不知是不是潔世一的錯覺,他覺得保安的視線停在自己臉上的時間久得不正常了。
貌似不止保安。
凱撒擡手,“唰”得給他口罩拽到鼻梁,低聲咬牙切齒,“找刺激不是你這麼找的,世。”及時閉上嘴。
YOU!
潔世一冒冷汗,向文員說了句對不起,拉住凱撒往外走。腳步飛快,嘴裡哄着: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下次,下次吧,隻能等了。
諸如此類的車轱辘話,糊弄未成年還行,對凱撒有點不适齡了。
總不能拿刀架人家脖子上,工作人員也要按規章制度行事,對方何其無辜。
道理是這麼個道理,但凱撒不領情,好像世一攔着他是嫌自己在外面兒丢人。
該死的,他“一個人”還不是為了“兩個人”的未來勞心勞神。
凱撒賊心不死,沒走兩步回頭,想找找看有沒有回旋的餘地。潔世一趕緊懸崖勒馬,另一隻原地待命的手也攔上去,手按在他背部順勢往上走。手掌包着他後腦,狀似親昵,實際上力度不容置喙。
日本人慣于會看人眼色,他米歇爾·凱撒的未婚夫是其中翹楚。極其擅長察言觀色,權衡之下就隻能委屈自個兒,胳膊肘往外拐。他們來日方長,好賴話是世一說的。下次;年底;明年。等休假的,冬訓回去馬上着手去辦,明年年初一定辦妥,過完新年再去,接着步入新賽季緊鑼密鼓的訓練,等夏窗關閉否則特殊時期人多眼雜。
夏天來了,秋天還會遠嗎?
夏天走了,關上窗戶人面又不知何處去了。不抓緊點時間再一拖拖半年,民政局初審加法院複審又是八周,再排預約就等吧。本來德國這破辦事效率早夠人喝一壺,繼續拖下去了倒好,幹脆别結了。
他看世一就不是誠心想和他過,也鐵了心的不想讓他好過。
這話絕對不能說出口,就算賭氣、吵架,也不能真當着潔世一的面說出來。什麼話都不合時宜說,說了要吵,吵了又和,和氣不足幾個小時再吵。各打五十大闆,兇手和受害者來回切換。周而複始,人過的日子就是痛苦得看不到頭,反反複複溫習仇恨,沒道理拿到兩本文件就握手言愛,既往不咎。
那結婚究竟有什麼用處?不知道,正常人都結婚。凱撒自認不是正常人,他卻對這件事執着得令人發指,單方面的。
他時常懷疑自己執着的“那個原因”也是他一廂情願的,畢竟世一從來沒主動對他說過那句話,為數不多幾次還是在他的脅迫下。
「啊,诶?說什麼。」
慣犯。
騙子。
「沒那個必要吧,我跟你之間。」
但是巴薩那隻蒼蠅,在球場上當着四萬九千名球迷的面,對你嚷嚷“我愛你”就可以。
德甲因為你一句“我的行星”,跟紅毛三股辮鲨魚,你們兩個人在世趨上挂了整整三天。可以。
表演賽趁洛基踢角球一幫人擠在禁區,我開玩笑碰你一下你都要躲。夏爾那孫子抱着你的腰撒潑甩賴,就站在那裡讓導播拍,還是可以。
世一說要和口水No.1提攜玉龍赴君死,接受足球月刊采訪世一欽定紅毛大猩猩是永遠的宿敵,世一說淡藍色腦袋是共享思維的同志。糸師冴随便一個藍武士專訪,倆人看着彼此的眼睛說些叫外人誤會的渾話,揣着明白裝糊塗,天天被球迷開“國字号結發夫妻”的玩笑。也可以,都可以。
跟我之間就沒必要。
「可能是……因為我想找點刺激?哈哈。」
找刺激是吧,行。
他也覺得快了。在現下的節骨眼上,多說多錯,他什麼也不想說。凱撒懶得開口了,任由潔世一握着自己的胳膊,垂眸望着對方頭頂的“V”字。
寫意的槲寄生,看上去很柔軟,是詩意的“V”。
不像本人。
晚秋的下午五點半,兩個離心離德的人互抓手,要去哪吃便飯。遠遠看見大廳深藍色防紫外線的玻璃門,隐約透出外面排着隊的人影。仿佛慕尼黑自1158年城建以來,死在翻譯中心的孤魂野鬼此刻全部複蘇,掐着點活人下班,他們上路。疊着玻璃濾鏡,天空泛着不和諧工筆的暗,凱撒以為天已經黑了。
大門推開,天色還是暮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