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桑低聲應了一句,擡頭看向站在不遠處的岑嘉,嘴上艱難揚起一抹笑意,伸手拍了拍身旁位置:
“過來陪我坐會兒。”
岑嘉應了句“是”,而後來到盧桑身旁,緩緩坐了下來。
“你是不是也覺得我不該瞞着蕭瀝。”
有時候,盧桑慶幸自己身邊還有一個岑嘉,讓她在茫然而無助的當下,還有一個人可以輕訴。
岑嘉看着面容疲憊的盧桑,記憶中夫人已許久不曾休息了。
數月前,南境遭遇水患,紅藍城險些被淹沒,城中無數百姓皆喪生于此,餘下衆人四散于南境諸城。盧桑得知此事,立刻向魏帝請旨,欲前往紅藍城安撫百姓,蕭瀝聞言曾前往宮中勸阻,可盧桑卻不見一絲猶豫,稱此刻要與百姓站在一處,魏帝見狀不免動容,遂首肯。
這半年中,岑嘉陪着盧桑,将啟靈閣的現銀全部拿出安置受災百姓,徹夜奔波于各個村落之間。
西魏不同于大梁,村落之間相隔甚遠,盧桑有時晨間啟程,直至晌午才能趕至下一村落。面對天災,百姓滿面愁容,心中積怨無法傾吐,往往會轉嫁于旁人之身,而盧桑也曾成為過“靶子”,可岑嘉卻從未在其面上見過不滿,盧桑最常說的一句話是:
“他們活得如此不易,罵兩句也無妨。”
在岑嘉看來,自打認識盧桑起,夫人最常說的便是“無妨”,她似乎對諸事不報希冀,困難出現時,一句“無妨”便是回應。
可淡然如盧桑,落進岑嘉眼中,卻是世間最為辛苦之人。
七年前,梁帝欲從皇室女中擇一人前往西魏和親,然世人皆知和親之苦,太皇太後得知此事,堅決不肯陳氏女前往漠北苦寒之地,梁帝雖不舍太皇太後傷心,可既已同意和親,便不可食言,故依舊封武功侯之女為公主,賜封号“玉涼”。
梁人喜玉,“玉”字取珍貴之意,“涼”則代表地處漠北的西魏,“玉涼”二字,以表大梁遣珍玉于西魏,彰大國氣節。
岑嘉被選中成為随行侍女,臨行前一日,前往公主宮中拜谒。可就在岑嘉看到坐在高位之上的人時一驚,她曾見過武功侯之女,卻并非眼前之人。
而盧桑這時也看出了岑嘉吃驚,卻是盯着其緩緩開口:
“本宮是玉涼公主。”
後來,岑嘉跟在這位玉涼公主身邊,一同前往西魏,一呆就是七年。
對于盧桑真實身份是誰,為何會願意答應和親,岑嘉沒有問過,她的任務隻是确保盧桑能夠安分地留在西魏,成為大梁贈與西魏的“誠意”。可當她看着左夫人因政見不合,多次欲除掉盧桑,而盧桑卻拼了命也要活下來時,岑嘉突然動了想要保護面前這個女娘的念頭。
故而聽齊正說起大梁一位校尉在西魏被捕之事後,岑嘉擔心若此事處理不當,盧桑也許會被牽涉進危險之内,屆時,其苦心謀劃多年才換來的安穩便會塌陷,故猶豫再三,說道:
“小人隻是不希望夫人如此辛苦。”
盧桑聞言扭頭,岑嘉說完這句話後似乎也意識到了不妥,故連忙将頭低了下去。盧桑見狀,微不可查地歎了口氣:
“我既受封為和親公主,議梁魏之“和”,那麼這條路,再辛苦都要走。可這是我要做之事,不是蕭瀝的。”
盧桑一直記得自己與蕭瀝第一次見面的場景。
少年着一席白衣,冷着一張臉,立于盧桑面前,說要與她談一筆交易。
盧桑看着眼前這個比自己還要矮上半頭的少年,臉上有着不同于其年紀的淡漠與疏離,一雙眼中全然沒了光亮。
聽完其開口的一番話,盧桑并未直接應和,而是問道:
“你為何要與本宮合作?”
“夫人來自大梁,而孤恰好也有一半梁人血脈。如今左夫人掌管後宮,定然容不得孤與夫人這樣之人,既如此,夫人不妨與孤合作,以此得以在這西魏皇宮立住腳。”
“你不擔心本宮會拖後腿?”
盧桑瞥了眼不遠處站着的少年,沒有錯過其眼中那一抹勉強。
蕭瀝聞言撇了撇嘴,坦白講,若是還有其他選擇,他絕對不會選盧桑,這女子看着與他年紀相仿,且相貌生得寡淡,與左夫人那般明豔相比實在太過平庸,如何能得父王歡心。可眼下處境裡,他沒有選擇。
“至少名義上你是夫人。”
少年心中像是已謀劃了諸多事,奈何因年幼之故無法施展,這才不得不與盧桑合作。
不知為何,盧桑心中生出些許波瀾,也許是在距故土千裡之外看到了一張尚且算親切的面容,也許是敬佩少年雖年幼,卻心有溝壑。
“容本宮考慮幾日。”
盧桑承認心中有些動搖。
自己初來西魏,根基尚且不穩,且左夫人又将自己視為眼中釘,以緻心中所想皆難施展,蕭瀝雖不得魏帝寵愛,可終歸是皇子,若能與其合作,也許可解自己燃眉之急。隻是雖說蕭瀝身上流着梁人血,卻終究是魏人,若兩人牽涉過多,他日恐受其掣肘。
盧桑陷入猶豫。
而就在這時,發生了一件事,也讓盧桑徹底意識到,她與蕭瀝,并不是能夠同行的關系。
答應盧桑考慮後的第二日,随盧桑一同前往西魏的大梁使臣被發現暴斃于驿館内,盧桑聞言一驚,派人前去問詢,被告知此人暗中聯系在西魏的梁人,後被蕭瀝發現,遂将人絞殺。
“本宮不能答應殿下的提議。”
聽見盧桑如此說,蕭瀝心中臉上頓時冷了下來:
“就因孤殺了一個梁人?”
“不是。”
盧桑搖了搖頭:“殿下是西魏皇子,看到有人意圖破壞西魏安穩,殺他,沒有錯。”
“你既然明白,為何還要拒絕?”
蕭瀝有些看不懂盧桑,既然她清楚自己所為是因什麼,那麼就該與自己合作,以此在這皇宮内活下來。
“殿下雖有梁人血,卻是魏人。可本宮不同,本宮和親于魏,如今雖是西魏帝妃,可肩負兩國之和,終不可褪去大梁之身,這也是為何今日玉涼能理解殿下所為,卻無法支持之因。”
說到底,兩人走的是殊途,自然也不會有同歸的氣運。隻是距長安千裡之外的異鄉,有一人與自己同流着大梁之血,盧桑願意視此為緣分。
“不過殿下日後若有疲憊之時,栖楓殿之門,永遠為殿下開着。”
蕭瀝聞言未再言語,轉身離去。
後來的年歲裡,面對企圖破壞西魏安穩的梁人,蕭瀝依舊沒有心軟,手起刀落間,數條人命沒入黃沙之下,可面對那些生于苦難中人,也會用自己府銀去救濟。當盧桑提出開設梁魏商道,魏帝與衆臣擔心魏境被觊觎,隻有蕭瀝站了出來,即便明知會惹魏帝不快,卻還是願意與盧桑定下賭約。
回憶過往,盧桑發現當初自己對岑嘉說的那句“彼此相傷,又互借餘溫”似乎并不準确。彼此相傷沒錯,互借餘溫倒是談不上,這些年裡她并未關照過蕭瀝,當兩人被視作同盟時,也總多否認。
既如此,明知自己走得算不得陽關道,也就無需多一個人跟自己淌這條獨木橋。